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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怜取惜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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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20-8-24 16:02: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20-8-24 16:03:12 | 显示全部楼层
晚上起身,便趴在案桌上面运笔,外头的冷风呼啸,树叶发出声响,是相互碰撞的声音,耳百趴在案几上努力地研墨,身旁并没有一个人。

她将墨水染透画笔,潦草地画了一只蹩脚龟,又在龟壳上方添了一撮绒毛,她搁笔后,郁闷地冲上天比划了一个中指。

脸颊圆圆,睫毛上翘,一双大眼十分的活泼,鼻头皱起,懒懒的,与她做出这样现代的手势并不显得违和。

时光同流水般,缓缓流淌逝去。这一年里,耳百倏忽长高许多分,容貌更加的明媚,仿若沾了温柔的露水与晨光的花瓣一般,透着一股子干净。

“阿娘。”小耳百赖在鄂尔多夫人的身边,举过一只爬虫蟑螂向她娘亲挥霍。

鄂尔多夫人立刻就站了起来,然后使劲地揪住她的脸颊,留下了掐指的红印。

她“哇哇哇……”地大声嚷嚷了起来,丢了虫子,冲阿娘款款离去的背影,可怜兮兮地嚷:“娘亲一点都不心疼我。”

甫一转眼,已是六年离近,这一天里,耳百约上同龄少女妹子花洲上去探水。

一大清早的,便懒洋洋地从床榻上起身,骚一骚头发,然后随手便绾了一个松髻,在镜子前面落座,由小婢启开妆奁开始为她描妆搽粉。

镜子前面她容颜清美,一双潋滟水光的眸泛着泠泠的涟漪,宛如草木泣露。

若侍女眼中茕茕孑立的冷松,这刻她与孩童时的玩闹看来截然不同。

这样一个美人,突地眼眸一转,便活色生香起来,她作怪去搔小婢的痒,嘻嘻哈哈地闹起来,她一笑,又是十分的美。

清晨时分,用过小食,她拜别了父兄,阿娘已在两年之前仙逝,她心底不舍阿娘待她好,时时刻刻便要把副牌供在房里,用以偿母女恩情。

身后突然被人拍了一拍。

她转过头去,发觉身后并没有人,于是又转回来,才发现人又已到了跟前,又是这一种幼稚的玩笑。

看见来人,她一个举头爆栗敲在来人的头上,严峻道:“是谁让你来的?”

严落是她的发小,从小便喜欢跟随她屁股后面,可这一回,她并没有请他。因为这次的搭伙都是女眷,由他掺合什么?

严落“哎哟”了一声,拿手去捂住头,冲她龇牙咧嘴,她捏了捏手指头,轻声呵道:“阿严,你来做什么?”

严落弱弱拿眼睛觑了一下耳百身后,耳百回过头去,看见了传闻中一向与她不睦的女眷——云绮罗,也来了,她瞬间温和一笑,如同春风化雨一般的,带来邂逅春花的甜美与动人。

严落因她瞬间的变脸很惊诧,看着她娉娉婷婷一步一步地朝对方走去,然后欣然地挽住她的玉手,绝美一笑:“姐姐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云绮罗莞尔,只是眼底微微的冷漠。

他们二人原是素不相识的,只是三年前,云家族携女来访,名为拜访,实则是与长兄相亲,她懂得云家的携势欺人,看懂云绮罗美丽的外表之下的冷漠与推拒,于是便顺水推舟地制造了一场混乱,云家此后便再也没有上门过。

而云绮罗一见耳百就会想起当初,她随父亲去拜访墨家,本着是拉拢之意,也不想就此便嫁于墨君山,谁知凭空出现一个墨耳百,将此事搅了个天翻地覆。

回想当年,她心底觉得寒凉彻骨,冷飕飕的很,那丫头居然把自己拽下湖水,两人同时掉入水中,耳百是惯水性的,自己游上了岸,而自己则被墨君山给救了。

对于这件事,耳百很坚决地否认是自己将云绮罗拽下湖水的,她分明记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怪事,然后在湖边准备躲起来,谁知一时的不查,竟会碰见前来逛花园的哥哥与云美人。

不知道为什么,如同被会武功的人点了穴道一般,腿发麻,于是拽了能拽之物,把云绮罗拽下水了。

为此事,她还被狠狠责罚一顿,幸好娘亲护着,后来就传出她俩不睦的传闻,事实上,他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的。

耳百与云绮罗正说笑,突然前方出现了许多的人,挨挨挤挤地拥过来。

耳百将手从云绮罗手中拿开,准备拉严落离开,就在此时,不知是谁拿脚勾到了她,她趔趄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往前面摔去。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过来,她觉得一阵的天地旋转,于是内心忖道:“难不成是小说当中狗血桥段么?”

当她睁开眼睛时,看见一双清冷淡静的眼,清贵的气度和容颜,薄唇轻抿,端正、细腻、温润。衣料上传来一丝微微的馨香。

耳百看着此人,一时似乎不知今夕何夕,过了一会,她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一名陌生的男子抱在怀里。

她很快挣脱出来,低下头整理衣服,然后准备向对方道声谢,却发觉,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房薄解?”她心中讷讷。

她在严落面前随意打了个响指,唤回了他的神,严落一回过来神来就开始絮叨:“方才吓坏我了,我本以为你会摔个大马趴。”

耳百笑得柔柔的:“看我要摔倒了也不来扶我,嗯?”

她嘴上是柔情似水,手上一用力,捏住严落耳朵扇,他痛得直叫唤。

两个人一路打打闹闹,登了花洲船探水,小姐妹频频发问,这名男子却是谁?

严落小兄弟耳朵根发红,模样故作保卫众家小姐安全的样子,帮着圆耳百的谎。

薄薄的清风吹拂过面颊,带着涤荡一切的清新气味,身边是花儿样的美眷,似水流年里,恍恍度日中,不知凡几,船舱浮过一股腻香,耳百坐于船头之上,兴致索然。

狗皮膏药严落于是顺风跟来,他冲耳百挤眉弄眼:“小姐姐该不会是思春了吧?”

耳百淡定回望他,也挤上眉眼,将手轻飘飘搭在他的肩上,她声音柔甜地道:“小哥哥皮痒了吧。”

耳百摆动着手腕:“要不,我来给你松松骨?”

风就这样荡啊荡,像是荡过淡薄的天,如棉花糖般的云,成垛的野草上,飘进了细腻柔美的心里。

她在船头悠悠吹着风,看见另一条船往这边行驶过来,船头站着一对年轻的小姐与公子,她恍惚一落目,看见那个小姐是情丝难禁泪眼朦胧,而另一位公子,耳百心中一动,她目光游移,这岂非是方才救自己出丑的那名男子。

她立即将头转了过来,而就在她转过头的那一瞬间,那名男子的视线刚好便往她刚才的方向扫过来,然后也收回了目光。

“云间骨是水中骨,风花雪月埋没世间~~”船娘在唱,咿咿呀呀不尽地婉转了歌喉。

“小女儿情丝也萌动……”当唱到这一句时,严落突然捂嘴看向她,他作成小女儿的痴态,惹得众船客哈哈大笑。

她托腮屏息,半天了才呼出一口的长气,看起来仿若是唉声叹气一样,脑海里一直闪过那个人的面容,心底如同翻了浪江。

她心底忖到:“此人与房薄解也太像了吧。”

“今晚会有成花会,你去不去?”严落挨近了她,故意说道。

耳百托着腮,把脸转到另一边,不想理会他,突然她的眼睛放亮,bulingbuling闪烁的那一种。

她逮住严落的领子,放大眼欣喜说道:“你说晚上会有成花会?”

“我要去啊。”她拍手叫好。

悠悠的小船在水中央晃荡着晃荡着,晃过了初晨,晃过了午时,又晃到了夕阳将将下落。

天色逐渐抵达傍晚,他们用过晚饭,等候在饭馆里呆坐,百无聊赖。耳百手拿一根竹筷子点着木头桌子,堪堪打眼,居然又一次看见那位银边细绣,一身白衣的公子。

他的容貌清贵不俗,神色淡静,就在隔桌不远处用饭,身旁有一名护卫模样形容高大的男子,同座还有一位娇俏的小女孩,耳百细细地看去,那不正是方才的那位泪眼模糊的少女?

耳百无知觉地咬着筷子,过了半刻,她高举手臂,叫了店家来,让人家上这家馆子里最有名的梅花石子酒。

等待酒水上桌,她便薄薄入了一口,喟叹了一声:“爽!”然后便闻听到旁桌的窃窃私语声。

“这女子这样美丽,本以为是大家闺秀,衣着扮相也绝非卖弄庸俗之人,却是如此的不拘小节,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所言极是,女子讲究形貌端正,德行皆宜,此女做派,实在是不堪入目。”

“家父曾言,女子行径当为高雅端正,美丽温厚,言行讷言少妒,是为上佳。”

“是矣。”

看来方才她与严落打闹已被尽数落目,原本还是几个人太过招摇。

居然碰到那种传说中的专门对女子评头论足的一伙人,耳百不由失笑,同时心里有些怒火。

她从小就鄙夷那些压迫女儿人权的书籍,身边聚集了的少女也多为倾慕她的所言所论,从小娘亲教导女子不该为所谓的德行所缚,父兄都不曾说过什么,凭什么由这些人来对自己指手画脚。

她立即就站起身来,四周顿时一片噤声,她拿出说书先生的架势,侃侃而谈道:“严落,你说呢?外表德行皆宜又是如何呢,女子是讲究德行,但身为男子又如何不是?倘若一个人本性不堪,外表却风光鲜艳,那他也仅仅是虚浮之人,女子讲究品性、仁德、教养。我却不这么认为,女子该合乎本性生长,不能扭曲其天性禀赋,不该合世人大同教义,其举止该发乎内心。容纳差异不同,才是对女儿天性的释放。”

严落合掌对着那伙人挑挑眉眼,故意道:“是矣,是矣。”

在这小小的饭馆里头,这样的言论倒底掀不起很大的波澜,只是此刻,留在此地用饭的某个人听到这些言论,呼吸不由一窒,眼底一瞬间深暗起来。

说到了这里,耳百脸颊有些红,似乎是醉了,于是坐下来,决定去醒醒酒以后看成花会,叫来木木的小二,点下了一碗醒酒茶,她丝毫没有察觉在自己话音落后周围是一片无声。

“说得好。”突然一道轻缓的掌声响起,在这如同静止一般的饭馆里显得清晰可闻。

耳百转头向声音来源看去,她眼睛一眨,居然是他,那位古人版薄解先生,他面如微光温润和煦,眼眸却很黑很沉,有些危险,却很好看,耳百立时清醒了一大半。

她已然不是会被美色所惑的小小少女,只是那一刻,她的眼中有一丝裂痕飞快划过,却很快又消失无踪了。而此刻,她呆住的样子极像是被美男子迷住的天真少女。

她自然而然注意到男子握住扇子的力道有些大,目光有些沉。

“不是他。”她心中遗憾,于是转过身来安静如鸡。不关她的事她的人,她都不会理会,不管他在想什么,他是怎么想的。

祁薄垣心中却在想,这样一种放肆和出位,与叶雨容是如此地相像,连言辞都同样透着不寻常的味道,他看见她的目光,仿佛是看到很熟悉的人,而后来看她,她的目光又仿佛变成了陌生人。蓦地,他不自主地捏紧了扇子,不动声色。

周围响起的掌声在这一时刻此起彼伏。

脸蛋酡红的耳百站起身来,她身姿摇摇晃晃地似有些不稳,冲着周围拱了拱手,很像江湖人的做派。

祁薄垣看到这儿,视线移至方才那一壶梅花石子酒,嘴角勾出了冷冷淡淡的笑意。

梅花石子酒,顾名思义,入口甜柔如同醉人的梅花,喝下却让人走不了石子路,十分的烈性,而且时间过去越久,酒气越是醉人。

严落趁着她酒气上泛,莫名一笑,猛然在背后用力推了她一把。

衣衫翩跹间,因为来势极快和突然,根本不见有人能出手搭救,她直接撞上了另一张桌子,“唉呀”了一声,蹲在地面上,画圈圈诅咒严落。

她顿悟,死严落是以为自己看上了他,本姐姐是这么没有眼光的人么,那名男子明显就很不好招惹啊。

她脸红,蹲在地上不起身。

“姐姐,你没事吧。”突然有人出声扶起她。

她醉醺醺地抬头,看见了晌午之时在小船示爱后被拒的小小女子,寂平安。

借由她之手,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祁薄垣也在身旁,已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她仪态万千的挺了挺身子,摇摇头,心底恨恨,严落这个猪队友。

“原来你们三人也是来看成花会的?”

“是啊,墨姐姐。”寂平安笑得开心,她悄悄地去瞧那薄公子,眼底有满足也有一丝不甘和痛苦。

“那不如我们几个人一路同行了?”耳百看着寂平安很开心的脸色,试探着发问。

平安转眼去看祁薄垣。

“此提议与我们倒是不谋而合。”祁薄垣看了看平安,点头应声,目光掠过耳百,见她态度自然,并没有关注自己。

这时看天色时辰还尚早,既然是同行,五人便在同一张桌子前落座了,耳百默默听着寂平安鸟雀一样的活泼声音,不住地点头。

除了寂平安,他们都不曾透漏自己真名,耳百听到那个神秘男子赏他们的称呼后,不由撇了撇嘴,什么薄还是厚的,管他什么公子,只要不是房薄解就好。

上了解酒茶汤,耳百一口饮尽,于是五个人一同随行出发。

去成花会咯。

烟雨飘落,雨花黏上耳百的发梢,唇角,远处的屋檐,形状古意盎然,满街道店铺鳞次栉比,灯火摇曳成星河,布置地繁美安静。

不知是否依然醉的缘故,耳百有些沉默。

街道上人迹慢慢地多起来,薄公子不经意地问道:“方才听到你的一番言论,见解十分的独到,是你自己的想法?”

他的语调温和,犹如溪水缓缓淌过时沉底的一块璞玉。

耳百此时稍微清醒了些,她望着清风中飘摇的雨花,不禁莞尔:“先母自小教养,女子不该为所谓的德行而困住自己,需要秉天性而快乐,秉天性而作为,是以有此见解。”

她懂,自己的一番言论好像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人物,推脱给家庭教育,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吧。

她做沉思状。

“秉天性而快乐,秉天性而作为。”薄公子似乎是在细细思索这两句话。

然后见他眼眸微动,唇角轻轻勾了起,淡淡说道:“果然是不寻常的见解,怪不得你被教得这样好。”

耳百似乎是未察觉他话语当中所包涵的深意,她略微有些不明所以:“这样好?”

她作害羞状。

薄公子眼眸微暗,却依然含笑看着她:“谈吐风姿自然是非比寻常,但又并非是众家族府里贵女的常态,有些……”他轻轻拂了拂耳百额前略微湿润的发丝。

“不寻常。”

耳百听闻后,被雷得晕头转向,自己不过是来看一看成花会,怎么就成了不寻常了?向天发出了大大的疑问,天没有回应她,她敏感地察觉到了危险,于是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面前的薄公子。

这是一种聪明的做法,为打消他的怀疑,从接近她到试探她,她都一脸懵逼,那就做出个真诚懵逼的样子,打消他在她身上的所有疑虑。

祁薄垣怔了怔,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注视了她一会儿。

嘴角突然勾起一丝讽意。

心底却在暗忖,谁的目光能蒙蔽过他,而他看到的耳百,的确像是不清楚他在说什么的样子,可她的出位与叶雨容如此相似又怎么解释呢,他可不相信天底下会有第二个叶雨容。

年轻的男子立马转头,向前走去,他眉头微蹙,陷入了纠结,这种纠结似乎让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好像有一种自己不得知的东西。

耳百是真正将自己当成了墨家人,即使有现代的思想,可奇异的是家风自由,父母宠爱,并不限制她的思想,甚至在她年纪懂事之后发觉,母亲说的一些思想能够与她不谋而合,于是在不显冲突的地方,她便让两方思想共存,所以说实在的,耳百比起叶雨容,更像个古人。

只是祁薄垣一时间听到她那番言论,震惊之余,立马将她跟叶雨容联系在了一起,虽然结果没错,但却不是耳百最初的用意。

只要他稍有了解,便知,耳百不过是想法超前,加上家族不限制,不管束,养起来的普通却略显奇异的女儿而已。

可这本身,就是一种奇怪,祁薄垣立马想到了这种情况,他压下内心的异常,如果这样的家庭培育出这样的女儿,在当今,不是更加奇怪么?

五个人踏入了充满火光的成花会,当先便看到街道两旁摆置的各色艳丽花朵。

扑鼻的满满是鲜香气味,每一个人都拿着各式小巧的彩灯笼,凑近了去照那些花朵儿,火光掩映之下,斑驳花影之中,意境甚美。

小桥底明晃晃的水色倒映出明晃晃的灯,一旦轻轻摇动,姿态古朴美绝,像是能入画般的景象。

一路穿行过去,恍然如入了御池仙境,各色的花容鲜嫩异常,清气扑鼻。

有雍容华贵牡丹名品,清寒无双玉簪,姿态多丽贵妇容,小巧精致美人灼,清雅脱俗绝品兰花,明艳大气年锦丝竹,叫人目不暇接,印象很深。

清淡浓稠,馥郁雅致,当得是盛世年华,极尽招摇,应有尽有。

耳百手取一支红牡丹,牡丹衬得她粉面如雪。一头的长长乌发垂落腰间,一身月白长衫,秀姿出骨。

而身边的祁薄垣同样出众,清冷高贵,如高山辉芒,眼尾上挑,通透目光,鼻子高悬,薄唇淡笑,尊贵无比。

如果不是两人心思各异,这番景象岂能仅仅用美来形容?可周遭的人看不出什么,他们只觉得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真可谓是一对绝代璧人。

寂平安手中拿一只小巧的红色灯笼,蹦着跳着走在最前面,天真姿态宛如悠游水底的一条锦鲤。又是容颜明丽的少女,任谁看了,都应该希望她能一直地开心下去。

灯笼红色的光闪闪烁烁,用作看视花卉的照明之用。

耳百手提一只黄灯笼,走上跟前,指了指那束招摇的君子玉,靠近寂平安道:“平安,你瞧那是什么花?”头顶的花饰坠下来贴在她脸颊上,衬得她笑意盈盈,肤色洁净。

平安脸颊微微地鼓起,思索了一会,然后眼眸一亮,说道:“墨姐姐,这是君子玉。”耳百揉揉她的脑袋,说道:“错了。”

“没错,就是君子玉。”

“错了。”

“没错,墨姐姐欺负我……”

前方有一座清水楼,清水是一家别致的花楼,专门以寻找不同的花种来栽植培育,用以供人观赏与出售。

耳百等五人到达清水楼门前,便暂停下来,耳百便提议去清水楼后院看看鱼棘草等花卉。

鱼棘草,顾名思义,是一种好像金鱼一样绿色的植物,会开出小巧别致的白色小花,在风中翩跹舞动,宛如条条雪白锦鲤。

他们五个人慢步走入清水庭院,地面由光洁的鹅卵石铺成,走至各处,放眼去望,院里的鱼棘草肆意生长,长势颇好,绿意蓬勃的,很茂盛,颜色盖满了院子,有一种多年不入院,野性生发的味道。

空气中弥漫着草籽香气与花香,白花如同白色蝴蝶般不住翩跹,一时使人有些不知到底身处何境,今夕是何夕。

薄公子伸出手指去触碰那些花朵,甜丝丝的香味立即绕上他指尖,他的十指细长,柔白,有一种温润之极的莹润感。

薄公子出声道:“很香。”他凑近了去闻,然后直起身子来。

见天边亮出绯丽烟火,绚烂一刹,众生雀跃。耳百在身边悠然地走动,她流露出淡薄的美,恍惚中使他有一些错觉。

好像似水流年,弹指一瞬,然后如花美眷。

他心神一动,立刻镇定下来,为什么自己一见她,总能想起叶雨容呢?

今晚定要叫人好好查一查。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庭院里一株树被一阵的大风吹落花瓣,花朵铺开来,飘到耳百脖子上面,贴上了她的皮肤,耳百觉得痒痒的,打算用手指揉去。

祁薄垣却出声道:“别动。”

他有些怔怔,仿佛想起那个曾经在落英树下为叶雨容绾发的自己。

然后他轻轻的用指尖弄下了那朵白色的小花,对她温和一笑:“有小虫。”

那笑透着三分眷恋,七分温柔。

耳百有些恍惚,她看着那张与房薄解十分相似的脸,心如擂鼓一般,她盯住祁薄垣的双眸,呆呆地说道:“一只小虫,怕什么?”

薄公子目光忽然清澈起来,他盯着那片花瓣,挑了挑眉。

“也是。”说完后,弹指丢掉了。

耳百也瞬间清醒过来,她呼了口气,扫过祁薄垣的脸,想起他刚才突然的变脸,于是轻轻叹息一声。

两个人默不作声,耳百眼底一抹认真淡薄,并没有任何的难过。

她明明察觉到了什么的。

祁薄垣心底有些迷惑,他们真的相像,不是性格,而是一种言之无物的味道。

“是什么呢?”他看着耳百轻轻地发问,是在问她么,是的,就是在问她。

耳百神情一怔,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她突然笑了笑,答言:“不重要。”

祁薄垣一愣。

那一瞬间,她眼底的通透,让他有一种困住良久却被莫名冲开的感觉,他眸色一动,呼吸却急促了起来。

“什么不重要?”他继续问道,眼眸发沉。

耳百凑近了他莞尔一笑:“你在意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在意的并不重要,因为人生在世,该把握当下,其他的都是浮云。”

有一种人,拼命的想抓住所有,却始终一无所有,拼命地想得到许多,却始终如同手中的沙子,他是什么人耳百并不清楚,但他刚刚的眼神,让她想起把控天下四个大字,但是世事万变,你最后又能抓得住什么,把握得住什么呢?

她只知道,活的简简单单的人最幸福,而你并不幸福。

叶雨容名声响亮,耳百自是听过,她那番做派耳百初听便知,那绝对不是一个古代人,她还画图纸让工匠做了个似吉他非吉他的东东,在民间广为流传,不仅如此,据说此女子在古代混得风生水起,连皇子与商贾之家,甚至某种黑色区域都与她有瓜葛,可惜耳百无缘得见一面。

她现在还不知眼前这个人,是因为叶雨容才对她产生了怀疑。其实就算知道,她也只会漫不经心地“哦”一声,然后依旧该干嘛干嘛。

这个世间,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为何非要执着无趣的命呢?

“墨姐姐跟薄哥在干嘛呢?快来看烟花啊。”平安跑了过来拉住耳百的手,打断了他们之间奇异的氛围。

耳百转头看了一眼薄公子,发觉他正敛眸沉思。衣袂翩跹回转间,佳人已然远去。

因为时间过得太晚,薄公子和寂展商议先送平安回去。

平安鼓着脸颊,很是依依不舍,却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够久留的,于是牵住耳百的手,邀请她改日来府中做客,耳百笑着应允。

送了平安离去,一行人准备离开,却见店家声称再过一会,店里会有戏鹤表演,问他们愿不愿意留下观看。

耳百心里头欢喜,戏鹤演出并不寻常,是一年一度的游戏,她本身喜欢这些游玩,于是有点期待地看向了另外几个人。

薄公子见到她脸上流露出的神采,脸上有了几分好笑,他垂眸想了一想,重新看向耳百,意思是你想看了就直说。

耳百抿了抿嘴,脸上略微发红,似乎被人看穿了幼稚的心事。

她对着严落挤眉弄眼:“严落你想不想看看。”

严落立马会意:“哦哦,想。”

祁薄垣睨了他们一眼,嘴角微微扯开一抹弧度,微微淡笑却让人群失色。

台面底下摆放桌椅,椅子由软绸垫上背与底坐,而台上背景则为彩屏画就的山水与野鹤。耳百四人坐入稍等片刻,就见到了一人四鹤,自后台步出。

站在中间的那个人伸展手臂,挥动双手,四只鹤瞬间抬动优雅的脚步,在台面上整齐绕行一圈。

而当那个人把手伸到了前方,鹤突然地就从中间步到了门外,然后振翅而飞,盘旋鸣叫,颇为高远。

耳百叹道:“虽然无亭,却也能得此妙趣,已实属不易。”

“山水之境,若得鹤唳,最优美不过。”

她对着严落说文绉绉的话,一来逗他开心,二来表明他们会马上离开。

严落看了看身旁的两个人,欲言又止,然后回答:“不然哪天我陪同你一起游转山水,看天下绝美风景。”

耳百拉住他的手,顺了顺,眼眸里是了然与让人安心的神色,她微微地一笑:“好啊。”

两人共同起身,向薄公子和寂展道别:“时辰已不早了,我们也应该回去了。”

薄公子点点头,说道:“时辰太晚,我们送你们回去。”

“好。”

一路顺畅而过,眼前依旧花影频动,风中香气浓郁,等走过了那条街道,那一股百花气息才慢慢地淡去。

耳百把手背到身后,半日里的路径隐香,令她微微疲乏,她步伐倦怠,身姿晃动,神情有一点懒意,宛如花期将尽的安静与从容。

她很慢地走,又显得端丽,如同她的生母一样,娉娉婷婷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什么的自在韵味。

她的心是自由的。

风在轻薄地吹,她的手指微凉,掠上耳鬓将散落的碎发往后移,这一动作与她曾经在现代上大学期间经常做的手势相同。

大学,那一段迢遥又欢笑的时光。

仿佛睡在梦中一般。

这是一个冗长的梦。

米言在明亮的房间清醒过来,起来刷牙,洗脸,整理物品。吃完早饭背上单肩包去学校上早课,今天仍然是没有房薄解的一天,但是她依旧心情明亮。

校园两旁的绿树依旧是春色动人,花树抽芽散枝,长势密密簇簇,树上结的小小白花模样美丽,风一吹,悠悠地打转,簌簌地扑面撞来,柔柔贴上皮肤,温柔下坠。

明媚的阳光从叶子上面掉落,碎在她乌黑的头发上,秀丽的脸颊旁,空气里浮动阵阵清幽香气,鸟雀腾飞,霍然,一阵大风刮过,凌乱了她的长发,她的唇便浮起一个薄薄的笑。

她——就是米言。

在那个浅薄的时光里,她是没有顾虑的快乐,单纯的烦恼。听闻身后有人在喊她,她回过身去,抿唇一笑,没有狼狈,只有动人。

她扶住单肩包走进了教室,却发现房薄解仍坐在那里,他无声无息的,犹如平常。

米言走过去,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回过头来,冲她温柔一笑。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是这样美。

去食堂,房薄解帮她打饭,就像小时候做的那样,帮她挑掉了不爱吃的青椒和豆芽,然后他们坐在一起用饭,房薄解,用指尖帮她拨了拨头发,周围立刻响起一片轰闹。

她的脸上升起薄薄的红雾。

房薄解对着她笑,把手掌放在她半蜷的手指上:“我们在一起吧。”

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米言一怔,一粒米饭恰巧黏住她的嘴角,房薄解静静地看她,手指突然伸到她的嘴边,轻轻一揩,她低了低头,噗嗤一笑,然后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生活那么美,直到房薄解出车祸的那一天。

他出车祸了,在被家庭强制赴美留学,与米言谈分手的那一天,因为违规,别的车辆,与他们的私家车相撞,病人抢救无效,被宣布死亡。

她被隔离在无形的空间之外,哀恸之极,却无法进入。从小她没有父母,被房薄解家人收养,究其原因,不是她的错,她却无法让自己坦然面对,让自己摆脱房薄解的死。

他死了,一直陪她长大的人,那个在年幼的时代,小心翼翼亲近她的小男孩,就这样没了么?第一个带给她温暖,说保护她的人。

耳百自梦中清醒,眼角有泪水不停地流下,她的心脏很痛,眼睛很痛,她不停地流眼泪,像是情绪突然崩溃,又像是多年积压的东西冲破了出来。

时值夏季,窗外的花树绽开了浓白色的小花,它们随风转啊转啊。

映在窗子上面的身影,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她坐于床榻之上,微微低下头。

池塘水花轻轻摇动,像是那晶莹的泪水,下坠,波动。

窗外有一个人隐蔽了踪影,静静地注视着映在窗户上的人。

耳百忽然有了一些预感,她赤脚踏地,猛地推开窗子,那片来不及收回的衣角刚好入了她的眸。

此刻,她穿着洁白的单衣,风撩起她如瀑的长发,她眼眸沉着,嘴角却掀出一抹薄薄的讽刺。

鸟雀犀利地鸣叫。

一个在窗前,一个在窗旁。

两颗心脏在跳动,要从旁人看来,这会是一道静谧无声的绝美风景。

当看到窗外无人,耳百直接走了回去,她抚了抚颈子上的水晶坠子,然后,从容不迫地穿衣。

大抵是因为心中有了底,大抵是未察觉到来历不明的那个人对自己有恶意。

耳百大大方方地开门,沏茶,然后入座,薄唇接触碗盏,一口便饮尽了。

只候人踏入门来。

空间是静谧无声的空间,门外空旷的如同一只虫鼠都不曾有,耳百颇有耐心的慢饮茶水,看起来半点不像是等人,而是像在清新的早晨,饮茶、吹风、和看景。

姿态随意而清凉。

门外一颗苍劲树木轻轻地摇动,耳百咳嗽了一声,静默不语。

半晌过后,终于有人踏入了屋子。

耳百听到轻响抬眼去看,发觉来人的脸上戴着银色的面具,辨识不清容颜。

他落座了,姿态端正,犹如劲松般挺直的脊梁和削尖的下颌,薄薄的面具遮上他的眼睛和鼻梁,他的眸光透着淡定与自信。

耳百也异常淡定,她并没有很生气,能一直躲在他们府上,暗中窥探她,说明他很有本事。

她淡淡开口问:“你躲在我们府上几年了?”

另一碗茶水晃动了一下,模糊地倒映出男子的面容,男子拿起碗盏一口饮尽。

耳百不疾不徐地又为他沏了一碗,看了看他,然后将目光移向远处。

他回答:“三年。”声音沉静如水,带着一丝丝上泛的冷。

耳百心头一舒,时间正好对上,他就是那个害自己和云绮罗落水的家伙。

她问道:“三年前的那个人是你?”

他听到此话,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却不答言,只点了点头。

“为什么那么做?”耳百有一些莫名的怒气在酝酿。

他冷静回答:“帮助你。”

“帮助我?”耳百假笑。

“嗯,制造混乱。”他诚恳。

耳百莫名发笑:“然后你就一直躲在这里,为什么?”

他眼底闪烁了一下,不再说话。

耳百也不说话了,因为人已经消失不见,她取过茶盏,触了触唇,水尚温。

突然一阵很大的风刮过来,带动树叶哗哗鼓噪声响,耳百用手遮住脸庞,等风声一过,桌子的一角正放置那张银色的面具。

耳百微微一笑。

寂寂空庭,一树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碰触声响。

少女在那颗树根虬结的老树底下,用沉香、松树皮、白檀香、广藿香、琥珀、丁香、藏红花等材料研磨成粉末。

耳百本身不喜甜腻的脂香,她喜欢这一种带有佛骨神性的燃香,末了,加入纯蜂蜜,可以静心达观,去障净秽。

身旁竖一张挡风屏,屏中是她所绘制的骨骼明丽的山水,与一枚小小少女,这个少女风姿出彩,寥寥几笔,已经显美态,画中少女一挥手腕将一张画卷拋入山崖,重点是这一幅画卷,居然是鹤唳的景致,每一笔纤毫可见,细微入骨,实在让人惊叹折服。

这是耳百的游戏之作,她是把游遍大好河山的情怀和心思都藏在了那副小小的画卷里,那幅画卷实在是太小,小到令人容易忽视掉它。

耳百用一根玉簪松挽起长发,发如披帛直垂而下,顺滑如丝缎,她不紧不慢地把香品装入白瓷瓶中,颗颗如同墨丸,完善保存。

做完这些,她不顾及形象地躺倒在老树底下,风也飒飒,水也飒飒,这颗老树开着朵朵洁白的花,形态优美,悠悠飘转。

突然她冲着虚无的空气,轻轻提声:“你在么?”

然后身旁忽然出现了一个墨色的身影,也轻轻坐在地面上,坐在她的身旁。

“许澈,你说香料能够杀人么?”

没有戴面具的男子说道:“能。”

他薄薄的一个字,一声叹息。

男子拥有削尖的下颌,湛亮的眼睛,容颜是少见的清俊,却有一种铮铮出鞘的利剑锋芒。

耳百转了转头,说道:“那你见过么。”

只是寻常的谈话,带有一点不可触及的话题的气息。

时间转啊转的,难得耳百有这份闲心与人闲话,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问着问着,她便躺在地上,睡过去了。长发披散,眉眼温和。他们之间脸庞相对,许澈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眉眼,过了一小会,他从地面站起身,径直从房间里拿了一件她的外衫轻轻披在她的身上,然后他,再次躺下来,也闭上了眼睛。

风就这样悠悠地打转,花朵飞舞,两个人躺在宽阔的地面,嗅着风中花香,悠然睡过去。

等耳百清醒后,看见身旁早已没有了人,她看了一看天色,已经将将昏暗,看见盖在身上的衣服,不由摇头一笑,却不知在庭院不远处早已有别人正在灼灼注视着她。

祁薄垣昨夜叫人查询这个女人的和这个家族,很奇异的是一切正常,这是一个很正常的家庭,妻贤子孝,主母在两年前离世,真正的书香世家,祖上有出过小官,没有丝毫异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家女主人是他国百姓,姓鄂尔多,可这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两国来往百姓通婚都是寻常之事,不足为奇。

于是祁薄垣便深入到细节调查,结果发现这个家的人都对唯一的女儿宠爱有加,不拘礼俗,不限思想,所以,这才是导致她奇特的原因么?

他心中感到有些不对劲,却又找不到奇怪的源头,便暂且搁下不谈。

他心中开始发堵,有些莫名的恐慌和不安,不知是什么缘故。

直到再次看见了这个女子,他仿佛吃下一剂让人安定的药一样,立刻平静了下来,他有一些莫名其妙。

看到她躺在花树底下,这院子里有一颗巨大的老银花树,盛大而优美的花朵簌簌旋转飘舞,配合她柔白的衣裙轻轻舞动,仙美之极。

他望着望着,眼角莫名浸了一些湿意,他用手指去擦拭,怔怔看着手指上的湿凉,心中莫名一阵疼痛,他感到奇怪,指尖发抖,身体也在发抖。

刚刚好,在此时,耳百站起身子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朝身后望了一眼,刚好对上了他微怔的目光。

耳百蓦然一怔。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刚才的神情,为什么那么像房薄解?

他见她看到了自己,敛了敛心神,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他走上前,耳百有些惊异,为何他进来下人连通报都没有?

既然这样,他多半是运轻功进来的,她便也装作不知,只是嘴上训斥下人越来越大意,粗心,不懂礼数,竟让客人自己一个人寻地而来。

面对耳百的指桑骂槐,他面色丝毫不改,依然浅笑温雅,一派高山风范。

耳百心里暗道:“厚脸皮。”

耳百此时穿着白色长衫,一条涤清披帛,纯净而温雅,只是身上草屑尤沾,她用手掸了掸草屑,露出抱歉一笑。

然后便请薄公子入室内一叙,突然见他发话:“你这身衣服?”他指了指耳百手中用来遮盖的衣服,耳百对着他一笑,从容应对:“应该是小婢盖的吧,怕我着了风寒。”

祁薄垣心忖:“早查到你喜安静,平时不太让小婢进出自己的庭院,我又在这里站了这么久,都没见一个人来过,这个女人,说谎还真是不动声色。”

他挑眉一笑:“是吧。”方才他心底的异样已经全然不见了,觉得或许只是自己突然中邪了。

耳百见他意味深长的笑容,知道他是不信,可也没什么,许澈此人神神秘秘,连她也搞不清楚,况且他们瓜葛如此浅薄,你又能查到什么,这个薄公子一定是调查过了她。

她端端正正,也不见得在意。

她摇了一下墙壁上的铃铛,不久小婢便端来了热茶上桌,她沏了一碗递给薄公子,又为自己沏了一碗。

虽然她外表温雅微笑盈盈,可是她的言行有度,一举一动无不在昭示她对他的警惕与小心。

她桌上明明有茶,却唤来小婢准备茶水,表面是为了客气,实际上是与家人相互通信。

祁薄垣心底那一种最深沉的孤寂又被勾了出来,他眼眸有些深沉,像是湖中心的水微微一潋,深且叵测。

眸光转动间,他正好看到了外面放置耳百画的那一张挡风屏,他的目力极好,于是他凝注着屏里的人与景,然后眸色微微一亮。

祁薄垣走到近前用手指轻轻触摸挡风屏上的那一幅小小画卷,然后转过身体。

朗声道:“墨小姐对书画也颇有研究?”

耳百回答:“家母虽自小教养,但也不过是略微的光景,谈不上入深,不过泛泛。”

她放下碗茶,微微一笑:“不过我本身确实喜爱书画,书写运墨,文字会恬静安心,有如触觉般伸向灵魂,不遮饰、不困惑,风是风,心自然是心。”

“而画中景……”她微微一顿,继续说道:“是本心之景,入情入性,脱情出性,严情守性,具是无常,也具是众生相。”

“这些话,倒是不像是你这个年岁能说出的。”薄公子倒了茶水在杯中,不知有是意无意,这样说道。

耳百微微抬眸看他,不语,不是语塞,而是有点好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透着点无奈,盈盈一眨,笑得半是讽刺半是美丽。

祁薄垣看她,以十指偏抬下颌,冷眸沉静,突然说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耳百抬眼表示疑问?

“墨小姐可知道叶雨容?”他盯住耳百不动声色地观察。

耳百奇异地睁大了眼睛,她总算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一直逮着她不放了,原来竟然是因为叶雨容与她相似。

当然相似,因为他们都是穿越而来的,他这么问便知他认识叶雨容,并且很了解她,在他心底她很重要,而男女之间很重要的关系无非是男女之情,但叶雨容又早已嫁人跟随夫家离开,那么定是爱而不得了。他肯定不相信世界上有第二个叶雨容,于是认为她故作样子特意接近他?omg,她脑子飞快转动,马上把一些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然后,她轻眨一下很惊讶的眼睛,嘴角勾出一抹笑容:“叶小姐自是听过,听闻她才华绝顶,容姿出众,风采非凡,只是无缘得见一面,实乃憾事。”

当听到叶小姐这三个字,他的手心有些紧握,而当听到她的叙述之后,又慢慢放松下来。

他是为了试探她,看到她那惊讶的表情,他便知道此女子是第一次得知叶雨容与他的关系,但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如果真的是不相干的人,听到叶雨容这个名字更多的应该是疑惑吧,不知自己突然提起究竟为何,而她却显得惊讶但不疑惑,仿佛知道自己是因为叶雨容找上了她,那么就该知道她和叶雨容很相似。

她又说无缘得见,这不正是最奇怪的地方么?

他陷入了沉思,却百思不得其解。

耳百看着他的模样,心底发笑,他这一个赌算是赌对了,如果她是某个敌对势力的人,神情微微露出破绽,这个男人绝对会心狠手辣除掉他们一家,可惜,她真不是。

她也不想跟他周旋,马上下了逐客令,说天色已晚,就不留饭了。

祁薄垣察觉到她生气了,他明明认为自己不应该在意,之后也完全不必在意了,可心底莫名其妙有一些悲伤和失落。

他强压下心里这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从墨家离开了。

老树空庭,寂静美好。用过晚饭以后,哥哥墨君山前来看视,为她带来了纯正风岭的特色小食,哥哥爱护她的方式,就是经常为她带来吃食。

妹妹在他的身边毫无风度地翘起二郎腿,小口小口抿着小食,墨君山就静静地看着她吃东西。

“劳兄长记挂小妹,小妹感激不尽。”说着,将这比较稀有的竺饼,也掰了一块给他。

墨君山接过,唇畔浮起一丝温雅的笑:“咱们的小耳越发顽皮了。”

墨君山模样十分清冷,比起耳百不笑时候的清冷,更多了一丝隔绝世间万物的冷漠,可他也同耳百一样,笑起来是冰雪消融,春花抚面,落地生芽一般的美。

清清冷冷的精致眉眼,流畅的下颌和浅淡的嘴唇,与耳百有七分相似,尤其是神采,使人观之忘俗。

耳百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这位亲兄长,心底暗暗鄙视云绮罗没有眼光,以后得为哥哥择一门更好的亲事。

尝过小食,墨君山说与父亲有事商量,在耳百头上抚了抚,又说了几句话,内容又不可避免地谈及了婚事,却不是催婚,而是叫她自己慎重,不要轻易被人拐走。

耳百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自己有那么傻么,看起来像是一副很容易被拐的样子?

墨君山面对妹妹的疑问,淡淡一笑,流露出一种极美的风致。

“我的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也是父亲和我心中最珍贵的,所以,妹妹看重的人,一定要带来给兄长过过目,知道么?”

耳百点了点头,笑道:“哥哥放心,妹妹一辈子要留在你们身边,蹭吃蹭喝。”

墨君山微微蹙眉,接着似大感安慰道:“这样也好,哥哥会养你一辈子。”

这样一句话,他轻得如同呢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感叹她真的嫁不出去,随即摇了摇头,空气中莫名的伤感便消散了。

这一夜,祁薄垣躺在自己的王府里睡得特别不踏实,不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是睡梦里迷迷糊糊光怪陆离,他出了一身潮汗,清醒时,他莫名又想到了那个女人,一想起她,心脏有些抽痛,他一时间,有些复杂莫名。

这女人,是给他下了咒吧。

第二日,严落这个跟屁虫来了,他是个不打招呼的主,这个家的人也都司空见惯了。正与耳百交谈的许澈赶忙抽出面具想隐匿身影,谁知严落大喊了一声:“哪个小贼欺负我们家小耳。”发完话立刻冲到耳百的面前,与许澈动起手来,许澈赶忙接招,两人左踢右拳,彼此过招,打得不亦乐乎,小耳无奈,状似激动地说:“你们快别打了,这完全是个误会。”

然后她端坐下来,倒了一盏茶,慢慢地喝着,欣赏着他们的打姿,于是眼花缭乱,泣不成声。

严落被许澈一个回旋踢又打倒在地上,哎哟哎哟痛得直叫唤,大声嚷嚷:“臭小子,你别得意,咱们再来个三百回合。”

许澈手臂交叠,静静站立,并不吭声。

然后耳百款款站了起来,做出一个双方停止的动作,撩了撩头发,淡淡说道:“严落,他是我朋友。”

严落傻眼了,呆怔莫名道:“你,你朋友?”

他迅速站起身子,掸了掸身上草屑,用手掌拭了拭衣服,做出了一个让耳百噗嗤一乐的动作,他对着许澈伸出手来:“幸会。”

耳百心里叹道:“孺子可教也。”

许澈有些莫名,只拱了拱手,说道:“幸会。”

不过两日,严落和许澈很快厮混熟了,一个是钢筋铁泥一般的不动声色,一个是聒噪活泼的如树上的知了,不知怎的竟然打成了一片。

严落与许澈坐在高高的树杈上,摇着四条大腿,他拍了拍许澈的肩膀说道:“若不是知道你默默守护了她这么些年,就凭你以前故意整她,害她落水,我定要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许澈嘴角起笑:“就你?”

“怎么,看不起小爷么?小爷虽然武功比不上你,但小爷用的是计谋,计谋,懂不懂你。”

许澈嘴角勾起一抹嘲笑:“是,是。”

这一天,严落,许澈与祁薄垣三人,在耳百的庭院里会面了,祁薄垣今天是得到允许从大门正当走进了墨府,严落与他原本就见过,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许澈此人太过神秘,耳百用眼色示意许澈离开,许澈只是戴上面具,并不离去,耳百不知他是怎样的想法,只好随他。

所以薄公子将目光转移到了许澈身上,他不动声色的稍作打量。

便悠悠开口道:“阁下为何戴着面具,难道是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么?”他语气温和若水,言辞却很有一些犀利。

许澈唇线一勾,不急不慢地回答:“因为少时半张脸被灼伤过,怕吓到别人,是以用面具作为掩饰,请不要见怪。”

耳百听着他不慌不忙地扯谎,心里有些异样,他不懂许澈明明有机会隐身,为何要在祁薄垣面前现身?

许澈心里却知道,这个薄公子日日派人监视耳百,自己行迹早已暴露,不如大大方方走出来,反倒省了怀疑。

耳百立刻也想到了这一点,看了一眼祁薄垣脸色,发现他脸上确实没有什么讶异,心底于是顿悟,果然是猫追老鼠,一只比一只狡猾。

耳百忽然说道:“我最近在学习点茶,你们要不要尝一尝?”几句话将他们之间隐而不发的奇异气氛打破了。

薄公子眼底流露出一丝兴味,问道:“何为点茶之说?”

耳百答言:“我在一本古书上所看到,于是静心尝试,后而习得。”

她从屋子里一样一样取出不同古典风味的物件,然后边说明边泡制茶水。

“首先用茶刀把茶饼切割成为小块。”说到这里,耳百拿出一把暗色刀具分割茶饼,工整切入了一小块。

然后将分割下来的碎块收集到容器里。

“将茶叶均匀铺成在茶碾里。”说到这里,她又将碎茶叶慢慢地铺进茶碾,举止温雅有度,从容不迫。

“用碾轮将茶叶碾至粉末。”说完,她跪坐了下来,慢慢地开始碾茶叶。

看着她做这些是一种奇异的享受,她的动作飘逸却不轻忽,沉稳不失美丽,使人随着她安逸的动作而平静下来。

祁薄垣很久没有这么的平心静气过,只是单纯的吃茶,没有任何的阴谋诡道,似乎在她的身边,总是能够得到这种清净和安稳。

通过这些天的暗中观察,祁薄垣断定,此女确实没有故意要接近自己。但这个家族,确实存在着一些古怪,由不得他怀疑,家风实在是太过奇异,哥哥妹妹的培养方式迥然不同可以理解,但他又探查到一件隐秘之事,耳百的奇思妙想应该多从她娘亲身上延续,可她娘亲据说是迅速生了一场大病,很快就离世了,据探子汇报,小耳的娘亲之前身体十分康健,头疼脑热的小病都很少会有,他立时抓住这个重点,想要深入调查一下。

只是后来,依旧一无所获。

思及此,听耳百继续说道:“我喜欢亲自泡茶,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自在的享受,我会感受到静心,亲力亲为是一种很好的乐趣。”

耳百把碾碎的茶叶粉末倒入茶碗,用热水冲调开,然后慢慢的用茶筅搅拌均匀,打出泡沫。

最后将点好的茶分别放入茶碗中。

她轻轻一笑:“可以喝了。”

深绿的浓汤色泽十分漂亮,他们三人端起茶碗,先是嗅闻了香气,然后慢慢饮下。

薄公子称赞:“果真是滋味醇厚,香气浓郁,与别不同。”

“我从不曾尝试过这样的喝法,也没有见过此等物件。”他用手指了指那一些还未回归的器皿物什。

“是我劳人打造的。”耳百喝着碗中茶水,轻轻说道。

祁薄垣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却惊异地发现那一部分奇异的往事如同前世一样飘渺不可触及了,眼前只能看得见面前从容的少女。

他低下头,略蹙眉头,以手扶额,怎么会,他怎么会觉得以前和叶雨容在一起的情意都渺远到不可追寻了呢?

想那个时候,叶雨容对他一见倾心,他们互诉衷肠(仅仅只是叶雨容一人,他挑能说的说),谈天说地,她容颜秀丽,大胆热情。明明是与眼前的少女完全不同的类型,他却一次又一次将他们两个人联系在一起,究竟,是自己魔怔了么?

大脑中突然闪过一些奇异的碎片,不是叶雨容的,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子,他的头顿时痛起来,像是要炸开。他仍然保持一些神智,低下头装作喝茶,敛眸,左边太阳穴在隐隐抽搐。

耳百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她却装作看不到,很快,祁薄垣恢复了常态,脸色没有什么变化,神色却有些复杂。

他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阴影,却散去了许多阴郁深沉,他是一个心思很复杂的人,外表与内里全然不同,外表或许漫不经心,有些时候甚至莫名可笑,内心却极为深不可测。

对于耳百,他会不可控地慢慢卸下心防,表面上名为试探,实际连他也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被耳百吸引了。

他原本毫无头绪,但在刚才的疼痛之后,他似乎对这个女子又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虽莫名,心里却产生了一股暖流,缓缓淌过整个躯体。

他眼一热,又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外头落了雨,严落与许澈先行与她辞别,虽然许澈经常躲在她的庭院,但是当着薄公子的面,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足的。

于是他们就离去了,严落有点不放心,他回过头来瞄着耳百,意思是他去通知伯父和兄长,她微微一笑,算是应允了,门前只留了进出的牌子,家风自由,父兄不怎么管束,但保护确是绰绰有余的,不过严落这份心她自是接受了。

蒙蒙雾气弥漫开,耳百惊觉道:“我的画屏还留在外面。”

说完起身就着雨势跑进了雨幕,薄公子也随后跟上前去,他用衣袖遮挡住耳百的头脸,说道:“你先回去,我来。”

耳百笑了:“我自己重视之物该有人帮衬,可此间雨势不大,地处不远,我也不该安然等着。”

薄公子嘴角勾起冷冷淡淡的笑,随即抿唇一乐。

他听出了此话的深意,意思是我们非亲非故,不好劳烦你。对于她的隐晦,他微抬下巴,敛眸微笑,毫不在意。

薄公子一手帮她扶住画屏,一手将纯白的衣袖高举过头顶,尽量遮住耳百的身子与她看重的那张屏,他们一步步往回走。

门外是雾雾的雨气,雨打芭蕉声声清凉,烦闷的夏季瞬间舒适了起来,加之此地地处北部,并不燥热,于是此刻更为舒适凉爽。

祁薄垣思索方才耳百说劳人打造物什的话,也不知为什么竟不想去更深地计较了,即便真的相似甚至相同又有什么意义呢,因为过去已全然过去,现下已全然现下。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性逐渐从心底深处开始发生了变化,若是以前,这样的想法不会安在他的身上。

只是,他亦没有察觉。

他只是不自主地握了握右手。

过了一会,雨便停了。

耳百微微一笑:“薄公子,不如我们一起出门去转转?”

祁薄垣看她突然出声,于是点了点头,说道:“也好。”

因为雨水方过,天色灰沉,一路见街边檐角往下坠水,湿滑的路面,有泥地与青草的气息,沿街踏巷,一路步履慢慢。

轻薄的风细细地吹,吹过了他们的脸,也吹到了旁侧小店垂挂的铃铛上,发出了悦耳声响。

薄公子凝目一望,却是怔了怔,耳百看他倏然停住脚步,也微微一凝眸,那家小店里竟然垂挂着一件似吉他非吉他的东东,耳百即使心里有了猜测也不由惊异,薄公子心里记挂着的果然是另一个穿越而来的女子。

他对自己的不同,大概因为他们身上都有着现代的气息,并且言谈举止都不同寻常。

耳百看他微微愣住,倒是有些不能理解,这件东西他应该看了不下百回了,还会因为看到它而发愣?她大大方方的走进了店里,并没有看悬在墙上的那把东西,而是坦然入座,然后轻轻拨动面前古琴的弦音。

可祁薄垣感觉到内心那几乎淡到快要散去的涌动,心底一阵的迷惘,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在执着些什么了,可那碗红花是他逼着叶雨容喝下去的,是他逼迫她,她才跟自己恩断义绝,他又怎么能够忘记,他的脸色倏然一白,心底压抑的痛便散到了全身,他看向了耳百,明明不一样,他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好像叶雨容与面前的耳百是一个整体。

他定了定神,掩住眼底的伤痛。

店家看到耳百如此美丽夺目,浑身却又散发着平和的气息,心知绝对不俗,态度立刻恭敬了几分。

祁薄垣走进来,看见耳百已然入座,她拨了拨琴弦,似兴致所发,然后和声而轻哼。

她原本不喜爱古琴这些玩艺儿,只是想起房薄解曾经一边逗弄她一边逼迫她练琴的时光,于是突发了感念与兴致。

她轻声哼唱道: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她慢悠悠地唱,近乎动容地唱完部分,声音很轻很淡,却仍有一些的隐隐的情愫与难以自拔。还有一些隐隐残存的悲伤。

她又是如此的平静,似乎是过往的时光,全然飞烟,过往态度,已全然尽释。

与别不同的风姿与烁华隐隐流泻,尾间转音一勾,她便停了下来。

这是一首充满回忆的歌唱,只是付诸指尖,于自己听就,她并不在乎,旁人,旁观者的眼光。

而祁薄垣看到她这一副模样,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痛与怀念,他的头脑里似乎有许多凌乱的碎片在组合,他又感觉到头痛,于是扶住旁边的柱子,这一次的头疼好像来的更为剧烈。

但是时间却更为短促,这一次,耳百都没有察觉到,她以为薄公子是因为旧情的缘故依旧在发怔,虽然,这不像他的作风。

耳百直起身来,低头抚平衣衫褶皱,缓缓走出了店铺。

丰盛的夏天来临,天空绝对不会一直阴沉,绿叶垂挂的雨水,轻轻一晃动,然后滴答掉落,阳光又渐渐地笼罩过来,他们身上略湿的衣衫早已干透。

两个人自从从小店里出来就一直的默默无言,蓦地,耳百松挽起的长发瞬间倾泻而下,玉簪掉落,耳百匆忙去拾捡。

祁薄垣快她一步,运用身手抓住玉簪,刚好耳百伏身下来,而薄公子正好要直立起身子,两两额头相撞,他们各自痛呼。

耳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媚如同风过妩花,水漫婵娟,她从没当着他的面这样笑过,咧开一排洁白的牙齿,笑吟吟的,透着一股孩子气。

她笑得唇红齿白,明媚鲜丽,宛如画中的人儿现身出来夺人间眼目。

祁薄垣凝视着她,看着她收敛起笑容,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他用手中的簪子帮耳百挽起长发,不期然地又想起那个在落英树下曾为之挽发的女子,他的动作停了一停,耳百察觉到了,便说道:“我自己来吧。”

说完准备从他手中接过玉簪,薄公子神色一凛,握住了那根簪子,静默片刻,说道:“我来吧。”

耳百垂首两手相贴,宛如画中仕女,静默站立,薄公子从她的身前绕至身后,盘发缀簪,亲近温柔。

等出了贴瓦的巷口,薄公子方问她道:“你方才轻声唱的歌,词是甚好,不知是何人所作?”

耳百闻言,不慌不忙地撒谎:“是曾经的一位故友。”

薄公子看着她道:“故友?”

耳百抬起她那双秋水盈盈的眸,笑得很好看:“一位年纪老迈的和尚,萍水相逢,他说我有出家的资质。”

薄公子微微一愣,而后唇畔勾出一抹不知所谓的笑容。

他突然就笑了。

他开口问道:“这是一个笑话么?”

这些时候风也轻缓,云也轻缓,他的笑容柔软,带着说不出的阳光与温和。

耳百看到他的笑容,突然就想起了房薄解,他也喜欢这样对着她笑,并且在笑的时候,会握一握右手来掩饰他内心的紧张,这是他的一个很小的习惯。

她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祁薄垣的右手,发现那只手正好握了一握。

耳百挺直的脊梁微微一震。

“大灰狼暂且放过了小白兔,任由他在草叶之间奔跑玩耍,暂时做了她的守护狼。”耳百毫不顾忌地坐在地面上,裙摆散开,对跑过来的小小孩子,讲着一个适合孩子听的故事。

小孩子睁大了眼睛问耳百道:“那大灰狼是喜欢上小白兔了么?”

耳百噗嗤一乐:“可小白兔只想跟大灰狼做朋友的啊!这可怎么办呢?”

小小孩子一头雾水,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耳百拍拍手,站起来拍拍裙子,笑道:“今天的故事讲完了,姐姐改日再来,嗯?”

原来耳百有时间就会跑来给这个孩子讲一讲故事。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有个听众喜欢听她把碎碎念编成一长串动听的故事罢了。

当小耳想起家乡,说着说着掉了泪,小小孩子也会被她故事中的不能归家所打动,显得伤心不已,当她说到很美的地方,小小孩子会很开心地笑。

这样一种对情绪的打发令她感慨,可小小的孩子好像越来越喜欢听她讲起故事。

今天难得出门一趟,耳百与祁薄垣路过此地,又被小小的孩子所缠住,无可奈何便讲了一个小故事。

祁薄垣看着耳百毫不讲究地坐在地面上,给小孩子讲小白兔与大灰狼的故事,讲得颇为认真逗趣,有一些无可奈何。

他敛下眉眼,显得有些可爱的不高兴。若耳百看见他这副神情,她会发觉他的表情跟以前房薄解故作不高兴的时候等她哄的样子一模一样,只可惜,她并没有抬头,也仅仅是暂时把方才的握拳当成了令她心惊的一种巧合。

毕竟,后来祁薄垣没有流露出半分对从前的她的熟悉感,眼神里也没有相关熟悉一致的记忆。

因为身旁站了个碍事的大高个,不能与他们打成一片,那个孩子是第三次把奇怪的目光放在他的身上了。

祁薄垣很不自然,看耳百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站起身来,他不自在地说道:“走啦。”

又得来一记白眼。

走过那条街道,耳百撩了撩耳鬓散落下来的长发,祁薄垣看着她,他心理做着斗争,虽然他表面尽量不动声色起来,可他觉得自己有什么从心底彻底地改变了。

他突然觉得与耳百在一起,却更深地接近了叶雨容,这种奇特的感受令他困惑,不解,但他表面上在此刻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异样,在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的情况下,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的转变。

即使是面前这个令他放松的女子,也不行,或许,不仅仅是放松。

祁薄垣回到王府,他是出云国的五皇子,高高在上又低至尘埃里的一个没什么资格上位的皇子,原因很简单,因为皇帝不喜欢他。

他又在做噩梦,梦见他的亲娘被诬陷与外男苟合,然后关在冷宫里,因为家族势力雄厚改了难以启齿的罪才避免一死,梦见他被迫与皇帝滴血认亲,梦见幼小的他哭喊着不要,因为他知道一旦这么做,他就是唯一一个被皇家质疑血统的孩子,他看见皇帝朝他砸了一碗茶,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安静下来,手指被割开,血滴到了碗里,也渗入到他的心里。

验明他确实是皇家子嗣后,皇帝就把他扔给了嬷嬷,不再管他。

直到他得知冷宫里娘亲病重,于是跪求皇帝能让他见见美人,只求他开恩见他母亲最后一面,他在殿外跪了两天两夜,直到晕厥昏迷,醒来后,亲娘已死去,只被一张白布掩着送走,他悲痛欲绝,却死死咬住手背,泪水淋漓,看着他们把亲娘抬走,父皇不会来,他在那里望了很久,望到眼泪干涸又再次湿润,然后站起身子,捏了捏手掌。

那个会用世界上最柔软的掌心抚摸他头顶的娘亲,永远不在了,世界上唯一会爱着他的,关心他的人。

梦见他被其他皇子甚至不是皇亲的人欺负,为了活着,他默不作声,因为他知道没人会为他做主,努力学习骑马射箭,努力学习四书五经,治国理政。

却依旧得不到皇帝一眼赞赏。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也是个极落魄的人。

他还梦见了叶雨容,梦见她与他相遇之前就已经怀了身孕,他逼她喝下红花,说只要她喝了他就会原谅她,他们就能重新开始,她露出嘲讽苦涩的笑容,然后笑到根本停不下来,她不停捶打着身子,咬破嘴唇,然后一口将那碗红花饮尽,那一刻,他感觉到有什么是彻底离他而去了,他永远都失去了什么。

看见她叶雨容下身淌下的鲜血,他岂止是后悔,岂止是,后悔呢?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清醒之后,他掩着脸,泣不成声。

严落提议去爬山,耳百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一介弱质女流,如何爬上高山。”严落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们这片山都爬不上去,谈何将来游遍千山万水呢?大不了,在你爬不动的时候,我和许澈用轻功助你上去。”

耳百眯了眯眼睛看了看高高的太阳道:“成交。”她笑吟吟地用罗帕为自己扇了扇风,问一问身边的祁薄垣:“不知薄公子你?”

“如果不介意,我便一同过去。”他拿折扇扇了扇风,依旧一身素白,看起来悠闲得很。

这几日,他们几个貌似混得烂熟,耳百想不到薄公子居然肯放下他那高高的身段,屈身与他们交往起来,她不由做出几个叹服的表情,叹了会儿气。

薄公子的身份她是得知了,却不是从他自己那里得知的,叶雨容与五皇子纠葛非浅,后来又嫁于别人,这种奇闻异事她又怎会少听。加上薄公子的谈吐风采,身上隐隐的龙涎香,谈及叶雨容时的紧张与慎重,猜也猜出来了。

不过她丝毫不在意,也不会无故戳穿他的身份,因为她懂,像她这样子没权没势的人家,知道的还是越少越好。

去到高山远僻,以他这个身份,寂展这个高级侍卫为保护他安全肯定要贴身跟随。

于是五个人浩浩荡荡地组合出发了。

永灵山是一处绝美的风景旅游胜地,山脉起伏,山却不很高,正好适合耳百这种没什么武学基础的小人物,耳百脚力是不差的,她能够在家里转悠转悠,转到十五公里左右。没错,就是这么的令人目瞪口呆。

他们一路慢慢悠悠,赏花看水,还看到了一处小瀑布。风景无端秀丽,闲适难免随心。耳百玩了一会儿水,然后偷偷掬着水泼到严落的脸上,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祁薄垣注意着耳百,并偷偷站在她身后,拌了她一跤,看她快要摔倒,又连忙扶住她,然后又是一阵追逐打闹,耳百不知道,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地开心过,无戒心无防备的与他们打闹在一起,像一个小孩子,以他的年纪在他们那个时代,其实原本就是个孩子。

连那个寂护卫看到祁薄垣快乐无忧的样子,脸上也浮起了淡淡的笑意,严落趁他出神不注意将手掌上一整块黄泥巴糊到他的脸上,嘴里还喊道:“严肃脸,快来追我呀。”说完,还风骚地扭了扭腰肢,那个护卫一脸正色地盯着严落,半晌,他找了一块更大的泥巴追着他要糊严落一脸,一群人于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好不快活。

到了正午,他们爬到了山腰之上,然后到达了山峰,山峰有一处小亭子,专供游人歇息赏玩,他们几人便坐在那里休息,耳百热汗淋漓,捶着大腿道:“不是说,你们捎我一路的么?”严落笑吟吟地看着她:“你气力蛮足的,特地锻炼锻炼你这个武学奇才。”

正说着,谁知,那边树海里竟有一大群黑衣人呈包围式涌向了亭子,祁薄垣一看,面色突然一变,他不动声色地将耳百护在了身后。

黑衣人没有半句言语,举起大刀迅速向他们逼近砍来,不知怎么的,他们的身边又现身了五个黑衣人,也是蒙面,却与那伙敌人的扮相不同,他们迅速列成一个阵型,向外格挡住那些狂风骤雨般的强力攻击。

因着那伙黑衣人实力强而且多,他们十人被步步逼至悬崖边,寂展护着薄公子,薄公子护着耳百,严落和许澈在左右两方,耳百于是被护在了中间。

“将他们打散。”

带头的那个黑衣人立刻说道,于是他们九个人每人大约有两个对手,在大开大阖之际,被逼得散了阵型,突然有一把锋利的刀向耳百眉心刺过来,寂展手中剑光一闪,这名黑衣人的手臂冲天而起,顿时血溅三尺,十分骇人。

耳百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骇地脸色微微泛白,她觉得自己应该躲远些,于是一步步后退,直到再没有退路,那些人刷刷刷用刀尖对准了寂展,不,应该说是寂展身后的薄公子,他们出手越来越狠辣。

耳百嘴唇发白,看见居然还有箭矢射向薄公子还有殃及池鱼的自己,她又往后退,一个不小心,退到崖壁跌了下去,薄公子迅速后退揽过她,手臂不幸被箭矢伤到,他并不准备蜻蜓点水一般飞到高处成为箭靶,于是旋了个身准备利用崖下的一根突木,谁知道刚踩上去,咔地一声,这枯木根本撑不起两人的重量,薄公子把她抱得更紧,枯木根基震动,立刻破土而出,他们二人迅速双双下坠,跌落,只瞬间,便消失无踪了,只闻听到悬崖上空传来惊恐的怒喊声。

耳百和祁薄垣好巧不巧地跌入了这山下冰凉的寒潭底,这山与山的空隙间有一处寒潭,刚巧在他们的下方,从悬崖上面看去,底下是云遮雾掩,林木森森,很是飘渺,以人眼无法识别,看上去仿佛极深,其实不然。

水的缓冲和祁薄垣的力量卸去了她冲下来的力度,被冷水一激,耳百顿时从惊吓当中惊醒过来,一只手依旧揽住她,正在向上发力,耳百清醒后,自发地游了上去,祁薄垣随后跟上。

他们的衣衫湿透,祁薄垣身上还受了伤,手臂上一处鲜血依旧在流,他的脸色微微发白,祁薄垣看到耳百看他,便说道:“不妨事的,这点伤不会失血过多,也不会死人。”

耳百围住他转了一圈,啧啧称奇:“怎么我看你这幅样子,却是镇定极了。”

祁薄垣勾了勾唇角,淡定地道:“天生的。”

“只是你的从容似乎也越过我的想象。”他盯着耳百,眼中却没有试探,反而有微微的赞赏和浅笑。

耳百摆一摆手推脱:“哪里哪里。”心里却暗暗地想,她就知道祁薄垣不会这么容易让自己死,只是他如何得知自己会遭遇暗杀呢,又怎知这悬崖下是一处寒潭?

而且他没事,他的护卫,严落,许澈三人也应当没事才对。

“只是严落和许澈,还有你那个武艺高强的侍卫。”耳百皱了皱眉头,流露出担忧。

祁薄垣俊美非凡的脸上,有一丝胜券在握,他眼眸深邃,隐隐的深不可测,抬头望了望天,静默片刻,转过身子看着耳百,言语之中很有把握:“放心,他们不会有事的,因为暗杀是冲着我来的。”

耳百凝视着他的脸,心里想到,果然,他那么的成竹在胸。

只是,她隐隐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究竟爬山的消息是谁走漏了风声?

祁薄垣心里却想着,光凭借这些人马,岂能伤的了自己?他没有调动出所有的暗卫,只留下五个人与他们周旋,他也能感知那些黑衣人并没有非要打算取他的性命,更多的仿佛是在试探,而且国家现在并不稳定,祁明决这个时候动他,岂非是自找麻烦?

所以,祁明决这个心思深沉的家伙是在假装么?他凉凉一笑,不知不觉间又陷入了沉思。

他们拾下一堆松木枝在一个山洞里生了火,火焰温暖,徐徐在升温,两个人已经饥肠辘辘,祁薄垣没有野外生存经验,便陪同耳百去寻一些能吃的浆果,有一部分野果可以食用,耳百用寒潭水洗好后用手捧着递给祁薄垣,祁薄垣看了看面前这个她,不由温和一笑:“谢谢。”

耳百是有野外生存经验的,因为她的阿娘从小便教她辨别那些可食用野果,不可食用野果,然后传授给她一些经验,用有趣的方式教会她识别认知,那些古怪却实用的法子耳百非常感兴趣,她从小记性极好,学东西又快,不必温故而知新就能记一辈子。

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在两个人之间慢慢回旋荡漾,耳百能够感觉到这股子熟悉感还在剧烈增加,她盯着正在拨弄火堆的祁薄垣,极尽相似的长相,又极尽相似的气质,还有他笑起来温和柔软的模样,明明并不是一个人,她莫不是中邪了?

祁薄垣自然察觉到这种熟知的气氛,他不动声色,半张脸掩映在火光的阴影之下。

阿言,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够与你相认,我如今身边危险重重,不止是我身边还有你的,请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两人用了一些浆果算是垫了肚子,耳百沉浸在这样温馨的气氛里有些泪目,便转移话题说道:“明天大概一大早就会有你的人找到这里。”

祁薄垣点点头。

突然耳百眼眸一亮,出声道:“寒潭中有鱼。”祁薄垣听到这里眼睛也一亮,他们对视了一眼,忽然同时笑了起来,祁薄垣原本就是俊美无双的长相,这样一笑起来,当得是公子无双,冠绝天下。

耳百盯着他的脸,微微怔了怔,又转而漾起了春花抚面的微笑,她想通了一点,不管他们有没有关联,她都无需纠结,因为时间会告诉她答案,如果他真的是房薄解,如果他真的是,该有多好呢?

祁薄垣走到寒潭边,拾起几颗碎石子,瞄准了寒潭,内力隐隐,两指一发力,一投掷,很快,就有两条大鱼浮了上来。

耳百在旁边指挥着祁薄垣杀鱼,她去捡松木枝来烤,对于这两个人来说,现在的搭配没有感觉到丝毫的不对劲,祁薄垣用绑在小腿上的一把匕首割开鱼肚,掏出血淋淋的内脏,清洗干净以后,与耳百一起坐着烤鱼。

没有任何佐料的鱼烤得滋滋作响,对于两个饥肠辘辘却从来锦衣玉食的人来说,也还算过得去。

祁薄垣胳膊上的血已经止住了,耳百在外边找松木枝的时候摘了几叶止血草,用石头捣碎敷在了他的伤口上。

半夜,阴冷的山洞里被幽幽火光照亮,外面又下起了雨,耳百顺着雨声去外面张望了一下。

不知这个地方有没有毒蛇野兽,被雨水冲刷后他们的气息就散尽了,该是无碍。

祁薄垣半夜有一些发热,耳百扯碎他部分外衫帮他擦拭额头降温,听见他昏迷时候的呓语,额头沁了汗珠,嘴里不断喃喃道:“娘亲,父皇。”还有一些零碎的语言。

他紧抿嘴唇,惶急起来,不安地皱着眉头,有些挣扎,然后被惊醒。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片黑黢黢的山洞里,身旁有一个在拨弄火堆的少女,而在这处漆黑的被火光映亮的山洞中,耳百的脸也掩映在火光的阴影里,辨识不清,却见她立马转过脸来,冲着他扬眉一笑:“你醒了?”

他定了定神,耳百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放下心来,叹道:“不烫了。”

祁薄垣起身看见自己被扯碎的衣衫一角,又看了看耳百手中拿的那块布,不由一阵的好笑。

耳百看了看他,似乎他的表情有些纠结,忙问他:“你还有哪里不舒服的么?”

祁薄垣半是无奈半是优雅地一笑,摇摇头,心里却在想,她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不知是山洞里这种柔软倦意的气氛让他渐渐松懈下来,还是耳百身上令人舒服的安然神态让他想有倾诉的欲望。

他慢慢地说:“方才,我的呓语是不是都听见了?”他瞥向她,目光带点柔和的笑意。

耳百点了点头,用手掌支起脸颊,没有半点发现别人秘密时的窘迫。

祁薄垣笑了笑,他幽幽地,又慢慢地说道:“我是出云国五皇子,皇上最不受宠的一个皇子。”他眼眸敛了敛,神色氤氲间有一丝的落寞与讽意。

“我的母亲因为犯了错事被关在冷宫里,她生病的时候我向父皇请求让我去见她最后一面,在大殿外跪了两天两夜,大殿外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人将目光投在我的身上。”他慢慢地叙述,神情带着些惨淡,带些安静的笑。

他看向了耳百,说道:“我在娘亲的冷宫外,捶了好久的门,捶到手渗出了鲜血,哭到再也哭不出什么,可惜没什么用,依然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也没多久,我便看见她被人给抬了出来,或许是她太想见到我了,以为这样我才能看见她。我总觉得她一直是在天上看着我的。”

“娘亲去世后,我被奴才欺负,被兄弟欺负,他们欺负我,我就咬回去,他们说我像疯狗一样,使劲抓着我的头,扯我的头发,我咬住了,就不会松口,这便是我的武器。”他握了握拳头以示厉害。

当耳百听到这里,心脏揪起,不由自主淌下了泪水。

祁薄垣微微一蹙眉心:“怎么哭了?”

也许是被这样的气氛影响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脏抽痛,好像面前的人是房薄解,却比以前的模样更完整。

她怔怔地看着他,面上泪水止不住,以手掩面,哭得不知是因为思念还是因为伤心。

她心里那堵由理性与逻辑铸造起来的高墙,通通崩塌粉碎,她心里的设防在祁薄垣的视线里全线崩溃,因为祁薄垣淡淡的叙述,透着点悲哀,却仍然温和诚恳,那是在极其黑暗困境当中生出的坚强,也是在坚强里渗透的那么一点点纯良。他明明很痛苦却佯做淡笑,明明很脆弱却犹自轻描淡写,装作不在意。

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尊严,只是为了让她听起来显得不那么惨。

她想告诉他,她早就知道他是房薄解了,因为他方才在呓语的时候也叫了米言的名字,从他握住右手的小动作开始她便能感知到,只是并无法完全确定,可她不知房薄解为什么不与她相认。即使在现在这一刻,他们面面相觑,却仿佛相隔万里。

祁薄垣看着她,眼角有些湿,叹了一声,将她拥入怀里,一种清淡的气息弥漫开来,他安静抱着她,由她哭得像个孩子,外面的雨滴滴答答地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幽幽芳草的香气,静静地,轻轻地,抵达清晨。

一夜过去,到了清晨,晨曦从叶子间穿梭而过,穿过凉凉的露水,温柔坠在草叶上,五皇子的人到达这片山崖底下,领头的是寂护卫,严落,和许澈三人,耳百一身的清雅装束已变得肮脏凌乱不堪,祁薄垣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身下衣摆被撕烂,原本丰神如玉的模样变得很有些好笑,那些护卫看见一向高高在上,端方如玉的五皇子这幅邋遢模样,不由得掩嘴发笑,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祁薄垣微微哼了一声,眼波一横,他们于是都闭嘴低下头默不作声了,只有耳百盯着祁薄垣看了看,看见他发丝散乱,衣衫撕裂,脸上还有点火时被火熏出来的黑斑,她不由地一声大笑,打破了现在这诡异的沉静,接着,仿佛情绪会传染一般,人群当中立即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大笑,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和情绪借着这个机会彻底爆发了出来,笑得一浪比一浪高,一时之间,竟欢乐无比。

耳百眼眸明亮地望着祁薄垣,咧开一口小白牙。

这个时候,严许二人看起来都有些疲惫,应该是为寻找他们一夜未睡,严落还好一点,依旧挤眉弄眼一身的痞样,然而许澈面上虽然带着面具,却不发一语,他唇色浅白,似乎是受惊吓过度,一看见耳百,立刻拿着一把剑站在了她的身边,呈现保护者的姿态,一副受到惊吓的复杂模样。

耳百冲着他挥了挥手,唤回他的神:“许澈,你没事吧,让你担心了。”她的眼睛如一汪清澈的泉水,没有半分杂质,像这个早晨叶子上凝结的露珠,脸庞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见他没反应,略微担忧地望着他。

许澈心中一痛,不自主眨了眨眼睛,他转移了目光,然后敛了敛眉眼,点点头,依旧不发一语。

严落凑到耳百的身边,挤眉弄眼,做出一副小心脏很受打击的模样:“小耳朵,你这么快就被五皇子给俘获了!”

耳百顿时塌了肩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装出一副有秘密告诉严落的样子,叫他快凑近,严落兴致勃勃的凑近,还做出摩拳擦掌的架势,耳百冷冷一笑,狠狠揪住了他的狗耳朵:“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被俘获了?”

严保镖很快流泪求饶:“哎哟,疼,”

耳百心想:“既然祁薄垣不愿意相认,一定自有他的打算,并且很可能是为了保护她,既然如此,绝不能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她突然想到祁薄垣昨日的吐露心声,再联想到今日许澈,严落随行而来,一同得知了他的身份,不由摇头失笑,阿解的心思似乎更深沉缜密了呢。

明王府中,祁明决坐在红木塌上。

“掉下去了?”祁明决挑了挑眉毛,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茶。

“那你们下去找了么?”他慢悠悠地扣了扣桌子,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因为大人说只是试探,所以……”

“狗屁的试探,我让你们弄死他,你们居然让他给跑了?”他狠狠砸破茶盏,手心被碎片割伤沁出了鲜血。

“祁薄垣……”他用手指抚过嘴唇,冰冷地一笑。

风起,耳百拨动琴音,款款而弹,轻轻哼唱,原本是不成调的弹奏,慢慢竟成了一首规整的旋律。

“曾经的我不熟悉,不熟悉我深藏的风度,

也不熟我浅薄的骄纵。

不熟悉我梦中的故乡往何处,

于是,风也轻薄,雨也轻薄,露也轻薄,雾也轻薄,那般没有任何的承重。

承重的是被心放逐,夜不归宿。

还有泪,还有那滴泛光的泪,

把重重前路附着,

直到看不清归途,

只是须臾,

何去何从,

没有归路,

不想负春与红,

且看人间造作,

我独自萍浮。”

耳百曼声而唱,这首词是她随口编的,虽然歌词伤怀,但她心情莫名愉悦,唱得并不伤怀,反而是欢喜悠远的。

她用左手撑住地下,右指随意而弹,虽然随意,却很神奇的并不显得乱来,更一点也不难看。

少女乌黑长发下垂,衣衫垂坠,坐于地面,如玉如琢的手指放在琴弦上弹奏出简单旋律,一只手撑着地面,身形微微斜倚,一身水天碧长衫衬得肤质白细腻滑,神采安静,美丽不凡。

祁薄垣在不远处默默凝注着她,这样一种欢喜神态,欢喜情绪,似乎连周围的花草都被感染了,这样随意而歌的唱法,没想到也会这么动人,更为打动人的是她那种仿佛心里的鸟儿在欢唱的情绪,仿佛笑一笑,世间万物都能温暖。

他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耳百伏下身子拾起一朵老树上一年四季常开的百银串,花朵坚实唯美,大簇招摇,拥簇的花瓣挤挤挨挨,十分热闹,颜色却洁白冷寂,模样绝俗。

这是分别拥有一种姿态和另一种气质,却融合得很合适的一种花,看似热闹实则冷寂,看似繁华实则孤高,看似招摇实则悠远。

耳百生得清净明丽,与这种气质复杂的花朵相衬也不显冲突。

只是当她把这朵花放在掌心里,看见不远处慢慢走过来的身影时,她莫名觉得前方朝她走过来的那个人,与手中的这一类花,实在是相称。

于是她把手中的花簪到祁薄垣的发上。

他生得清贵,薄唇轻抿,眼眸干净,发间的白色大花翩然舞动,生出繁华从容又清冷悠远的味道,将他那种犀利如刃的气质生生压制了下来,多了一丝与别不同的美丽。

耳百轻轻地念了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

祁薄垣手指一并将那朵白色大花取下,温和一笑,放在手心里仔细过目,然后又重新戴回头上。

嘴上却笑着道:“成何体统。”

他目光悠远地望着远方,神色轻松愉悦,片刻后,看向耳百,莞尔一笑:“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

他不自主抚向了耳百的脸颊:“小耳,你还好么?”

耳百稍稍一愣,眸光潋滟间泛起一丝醉人的笑意,她说:“是。”

耳百今日换上纯白色长裙,发簪端正地束高顶部,其余的散落及腰,淡画眉眼,娉婷而优美,风姿不俗,状态温润清和。

就这样走着前往寂府,她的神色淡定如常,姿容一如既往的秀美绝伦,整体看起来家常而完美。

走进府中,一路夏季花色瞩目,香气敷面,走到一株枝桠舒展茂密,枝干坚硬挺拔的老云香树底下,看见落花缤纷,已簌簌坠落,铺了满地。平安少女正在花堆中落座,并不讲究的给一只浑身雪白的胖猫喂食。

猫儿眼睛蓦地一睁,看向突然现身的耳百,“喵呜”了一声,走到耳百脚底下绕上一圈,然后将身子圈到皮毛里,待在耳百的脚边。

耳百见了抱起胖猫走了过来,平安看见耳百来了,眼睛一亮。

“墨姐姐,你怎么这么晚才过来看我?”平安埋怨地嘟起了嘴,然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耳百,笑着说道:“墨姐姐更美了。”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耳百容貌清美,抚着猫儿的毛发,样子清醇柔软,仿佛画中的侍女借光芒迷了魂。

耳百笑说:“我们的平安倒是圆润了不少。”

平安撅嘴:“姐姐就会取笑我,快来尝尝我新出炉的茶点。”说完后,端出一盘精致的茶点放到了耳百的面前。

耳百捻起茶点,放入嘴里,不由眯眼一笑:“没想到我们的平安手艺这样巧,能做出这么精致好吃的点心,不知道将来谁会这么有福气呢?”耳百抬头,做向往沉吟状。

平安闻得耳百的打趣,不由得羞红了脸颊,她嗔道:“墨姐姐,你怎么这样?”

耳百嫣然一笑。

平安的神情突然间低落下来,她低下了头,用手绞衣带,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她突然间抬起头来极认真的问她:“墨姐姐,如果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怎么办呢?”

耳百眸色一动,眸底泛起温柔的笑意,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咱们就不要他了。”

平安摇了摇头,咬唇不语。

耳百摸了摸平安额前的碎发,悠悠叹道:“平安,如果喜欢,就认真地去爱,爱够了就会放手了,因为太烫的水痛了你始终要放手的,如果痛得皮开肉绽还不愿意放手,那一定是因为爱而不是因为放不了手。”

“而爱,是相互之间的。”

平安红了眼眶:“可我真的很喜欢他,真的很喜欢。”

“可他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呢?”豆大的泪珠从平安眼眶里滑落。

“因为你是他为数不多想要珍视的人啊。”耳百在心里悄悄说道。

耳百轻轻拭去平安眼角的泪痕,对她说道:“平安,有些爱是情爱,有些爱是畸爱,有些爱是亲爱,有些爱是痛爱,姐姐希望你能有情爱,亲爱,不希望你有畸爱和痛爱。”

平安难过地哽咽了一下,点了点头:“嗯。”

“我知道爱一个人会痛苦,爱一个爱而不得的人会更加痛苦,但我们只有亲身感受过了痛苦,才能知道如何去爱,平安,你知道么,有许多的人在爱着你,可能也包括你那个他,但他可能无法给你情爱,只能给你珍爱。”

“为什么呢?”平安喃喃问道。

“你说呢?”耳百微微低头看着她,粲然一笑。

有些情并不是单纯的爱与不爱,就像祁薄垣,他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但平安却是他为数不多的想要珍视的人,平安是寂展的妹妹,他们的父亲是出云国的将军,寂展是将军之子,并不是侍卫。祁薄垣一直把她当做单纯疼爱的妹妹看待,也是他心底的一小块净土,他珍视她保护她,却不能爱她,因为他想永远保护着心底小小的纯净,不能让她介入到他波谲云诡的领地。

更不想把她变成众多妻妾中庸常的一位。

她是不一样的。

墨城会在耳百安全的前提下,给予她无限的自由,耳百除却能够随意出行,还能够远行,除了需要交代人去哪里,以及布置随行之人。

当耳百向父亲说明,她要与严落一起去江南出游远行之时,父亲只是稍问了几句就点头同意了。

于是一行人整装出发,除了耳百的物什,没有什么大件包袱,东西尽量轻巧。

耳百换了一身男装,将墨黑长发用发带束起,去掉胭脂水粉,脸面素素淡淡,鼻骨挺翘,薄唇淡色,面目清晰温柔,她不曾有过耳洞,耳饰是经过她的手艺改造过的,不需要耳洞就可佩戴,所以当她取下耳饰时,耳垂是光洁无痕迹的。

她在桌面上放了一张薄宣纸,写上江南二字,再不去管祁薄垣能不能看到,知与不知了。

风格柔韧,笔力均衡的字迹在招摇显示,她的期待与快乐。

当祁薄垣看到那张宣纸,微微沉思片刻,忽然在那张宣纸上批了个准字。他看着那张写有江南二字的白纸默默无言,继而摇头一笑。

自己什么时候也这么幼稚了?

于是他派了几个高手跟随他们上路,为了护卫耳百周全。

江南是温柔的水乡之地,这个世界也不例外,十分遥远的所在,耳百是无法前往的,只是去往稍南部的银河城,驾马车行驶三十天左右,耳百心底有些微微的遗憾,游尽这片大好河山的想法只怕需要搁置很长时间了。

然而她依旧十分憧憬即将看到的景色风光。

面具男许澈也一同随行。

一路的草木石块到一路山林叠嶂,如同画屏一般变幻生色,耳百所到美丽稀少荒无人烟之所在,总是会取出纸墨来把眼前景色一一描画。

她有意动笔,也想让祁薄垣看看她所绘的绮丽风光。

她没有留有一线,做好退路,并不是够勇敢,也不是够豁得出去,只是知道这个人是房薄解,他也是在以同样的方式去对待自己,轻轻一盖章,她心中微微一笑。

秀色美水,绝艳山色,当攀登过前方那座五鸣山,山石路迢,耳百汗水已湿遍全身,她大口喘着气,不住伏身低首,眼前已如山雾般模糊,辨识不清。

山林中空气鲜美,风清气爽,登顶的那一刻,耳百使劲吸气,严落小公子功高艺绝,丝毫不费什么气力就攀上了巅峰,耳百看着他,嫉恨油然而生。

当严落面对她虎视眈眈的眼神时,说了一句十分经典的话:“你要十分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说完轻松架起她来走了上去。

耳百默然。

山顶景物层层叠叠,犹如水墨一般晕染开来,带着涤清世间一切的明净与清澈。

虽说并没有其鹤,然而亦有亭,配上五鸣山风景绝丽,仿若有尖啸清越入耳。

耳百咬住笔头,在亭子里将眼前的远阔景色尽展于笔下,她神色专凝,显得又十分平和,没有人会去打扰她,作画人的心境需要平和宁静。

有清风徐徐,有展望阔远。

高山上有渺渺远雾浮动,使人如置身于仙境之中,心胸蓦地阔然许多,白雾顺风而浮动,遮住近前,使眼中不甚清晰,远山身形影影绰绰,渺渺茫茫。

耳百搁置手中笔,背手而临风,身形纤细端正,颇有一副神仙风采,她容色淡定,眉眼姝丽,俨然画中人物。

额上的汗水已然被吹去掠去,衣衫也猎猎而干,明显觉知,南部气温已越发高热,很少会有如此舒心的时刻。

一路上的游山玩水,到达银河城已然是40天了。

在这五天之前,祁薄垣居然追赶上来,说是要与他们一同去银河城,耳百惊讶地盯着他瞧,不知他是什么鬼主意。

于是四人与随行之人一起,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秀丽风光,古城天下。

刚刚进门走了一会儿,就看到墙角探出一枝明芍花,花朵嫣红,旁枝还生出许多红色的果实,水墨江南点滴红,这红的也十分脱俗,犹如点下的几笔浓赤墨。

耳百身上的天青色衣,把洁白袖口中如玉的手腕衬得发光,她站在朱红果实的树底下,冲他们招了招手,清白的手腕,明净的脸庞,许澈有点晃神,似乎那些生动的时光尽皆捏在手中。

盘亘在足下。

耳百爱慕江南的小意,风姿飒飒老树白花,绵延不尽的潦倒余晖,浅尝杯里新酒。

于是她坐了下来,坐在一家酒家里,四人风尘仆仆,却都风姿绰约,时不时招人打目。

这里民风含蓄,即使有小小女子盯住男装打扮的耳百不放,转头便已羞红脸颊。

耳百生的明媚,却并不妩媚,眉眼有柔光,唇畔聚笑,风度翩翩,唇齿清白,她举止有度,走路规矩,竟比男儿更多了几分俊雅和风采。

这里的人情风土,有一种不一样的婉约与风情,人人着装单薄却鲜丽,妩媚动人,小巧含蓄,神情安分。衣带飘动间却不失风姿,有一种别样的动人。

说话也是细声细气,怯怯软软,不声张,容颜装扮却是十分精致秀丽,不论男女,点额抹唇,时兴风气,是以,耳百的男装倒看不出来什么。

就这么些时候,已落了雨,雨花下坠,溅起,来势汹汹,像是偏重老酒馆这方寸之地,淅淅沥沥下将起来。

他们依旧在饮酒,不知不觉中,耳百眼泪坠了下来,她望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行人,可能是想到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那滴泪就落入了杯中,如此孤独和深重。

她活得已算得上顺遂心意,她又为什么要落泪,因为过去的时光,还是因为什么呢?

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有一种孤寂失重感陡然袭来,她很少去怀念过去,她尽量一步一步走的踏实,可越是不去想,越逃避去想,似乎积压在心中的孤寂就越深沉,她的心头像压着石块。

那滴泪落得毫无声响,难以觉察。

酒馆中有一名说书先生,正拍案说起了故事,耳百饮了些酒,脸颊开始发赤发热,她闻听着故事,一杯一杯又饮下去许多。

她很少如此失态,不,即使喝醉了,她也很少失态,她的眼底是清晰的,并不浑浊,也不醉酒发疯,只是不停的流眼泪。

严落住了她的酒,她便闹将起来,与严落撕扯着,双手压在他脸上,口里声声喊着:“离这么远,你也不让我痛快。”

严落一把止住她的双腕,手下用力,嘴里却柔声安慰道:“别哭别哭,别人会取笑你。”

“取笑就取笑,管他劳什子的不痛快。”她嘴里咕哝着,已是乱七八糟,胡言乱语。

祁薄垣淡淡的目光瞥向许澈:“我们送她回去休息。”

“嗯。”严落点头。

他们安置下耳百,祁薄垣陪伴在她身边,用掌心抚了抚她的额头,心道:“我知道你在难过些什么,这里阴谋汇聚,没有很多真心,但是小耳,我不会离你而去,你要好好的。”

他握住耳百的手,轻轻抵在唇边。

耳百脸颊酡红如桃花,她呓语声声:“酒,给我喝酒。”

当她晚间清醒过来,夜色已经降临,夜幕低垂,山川静默,人事纷纷,净过面,酒气已全然褪去。

她从屋子里走出来,转过身关上门,一步一步踏出宿店。

外面月色清凉如水,月亮大而圆,恍如人间那闪亮亮的光洁银盘,缀在空中恍如一个圆形灯笼,散发着光与热。

虽然它并没有光也没有热。

耳百身穿薄薄的青衫,头发照常用束带束了起来,她来到户外,一步一步沿着石阶走。

然后她走到了一株枝干挺拔,绿叶苍翠层叠,颇为盛容的老银花树底下,她坐了下来,空气中传来一股绵长的香气,润润的,丝丝的,有着黏连沾覆之意。

一瞬间,场景突然就转换了,一个烂漫无际的花野出现在了视线里,到处都是盛开的不知名的淡白花朵,发出淡淡莹色的光,坐在树下的人睁开双眼看着这一切。

此刻,她并非是在刚才的那一颗老银花树底下,而是在一颗巨大的,耀眼的,从空中伸出无数坚硬枝干,挂满红色彩带的神树枝底。

那种震撼力,非常人能够目睹。

耳百悠悠地起身,她的束带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长发披散垂落腰间,静谧而绝美,整个的面容与平时不太相同,却能够让人一眼就认出的确就是她,相仿佛的容颜微微一笑,头顶的神树就开始发出灼灼光芒。

她起身向前慢慢地走,走到极处,手心里凝聚起一团光亮,她神色微动,启声道:“小耳,你是我静华神子的今身,我送你一礼,祝你渡劫。”

说到这里,一颗珠缀从她的掌心现出,发出温柔的光晕。

做完这一动作,静华神子继续说道:“房薄解原本是这祁薄垣一个分身,他的真身乃天上神君,下凡前往渡劫,由我的凡身——你来助他渡劫,叶雨容是时空乱流中的孤魂,因为阴差阳错,投在了你原本的肉身之上,你归位后,与他相遇,他的魂魄受到颤动,也逐渐归位。”

老银花树底下的耳百,微微一侧头,就清醒了过来,她方才还沉浸在不可思议的梦境里,如今醒来了发觉手里正握着一颗微微发光的珠子。

她呆怔了半天,蓦地跳了起来,珠子随着她的清醒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小耳一句“卧槽”都说不出来,她沉吟了片刻,立即把那颗珠子与脖颈上水晶坠子里的石头互换了。

而躲在暗处的暗卫只看到耳百似乎在摆动颈饰,什么闪光的完全都看不见。

当耳百走回宿店时,恍惚中,似乎看到前面站着一个单薄的人影,她走到近前,看见是许澈。

于是她轻轻拍一拍他肩膀,笑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许澈转过了身,手持一柄剑,淡淡地说道:“护卫你。”

耳百有些纳闷,她锤了捶脑壳,似乎头有点疼:“护卫我干嘛?”

许澈眼眸深沉地看着她:“你难道不知道?不止是我护卫你,还有别人在护卫着你。”说着,他看了看四周,然后不再言语。

耳百也看了看四周,她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不过她心里多了一份清晰,也多了一份迷糊。

清晰的是那些应该是祁薄垣的人,而迷糊的是为何许澈对这些人的反应如此的冷漠。

许澈说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耳百点了点头。

一觉睡醒天亮之后,用过简单精美的江南小食,他们几个人在银河城中悠悠地闲逛。

天尽头是剔透到纯净无边的蓝色,浅浅的蔚蓝静止着,偶尔浮动片片薄云。

耳百躺在草地上,嘴里衔着一根草,看白云悠然飘过,严落跟着躺下来,侧头看着她笑道:“你知道么,你跟谁都不一样?”

耳百发出疑问:“有什么不一样?”

严落回答:“平常的好姑娘,哪个会有你这么吊儿郎当的姿态。”他悠悠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过,我喜欢,也不难看。”

耳百转过身子看着他:“落落,你是在向我表白么,人家心里早已有人了,恐怕要辜负你一片情意了。”

她拿下那根草戳着下巴慢悠悠地道。

严落被她“落落”二字惊得浑身一抖,这般亲昵的叫法丝毫不显得亲近而是让人感到战栗。

言罢,耳百躺了回去,看着天空云层翻覆。

这里是银河城的边落之境,有一条长长的河流逶迤曲折,周边住着几户农户,风景质朴,美丽。

耳百喜欢这里,吹着凉凉的风,她的目光很纯净也很远,不久她又站直了身子,抚去身上草屑,准备去风景名胜之地转一转。

一路的走走停停,耳百又看见了一颗巨大的老银花树,树上结的银花悠悠地打着转,枝叶伸展有致,一朵朵白色的壮硕花朵垂坠,还有一颗粉丽的熏花树,花瓣肆意飘洒,香气幽微。

走在小道横亘交错的路径,石板小径生出绒密绿色苍苔,耳百很享受这样的晌午时光。

突然地,一座古老的建筑房屋出现在四人的视线里,类似庙宇,在层层掩映的树木之间朝里蜿蜒而深入,走了进去,视野豁然开朗。

四个人缓步而上,从石阶起步,四根高大赤色廊柱赫然而立。

上有书云:永固金汤舒远宁悠

蓝底金字,端正而肃穆。举目望去时,高大巍峨的飞檐瓦楞,落拓建筑矗立在眼前,神采很美。纹路装饰深颓旧韵,门前鹤立两处雕石雄狮,它们护持左右。

耳百心底陡然升起了一丝敬意,这般庄严的建筑物,她极少见过。

她一步一步踏了进去,然后蓦地看见了开阔的门庭之内有一个白净修眉,布履僧袍的年轻和尚,拖着一把笤帚在扫地,庭院里也有一株古树,不知为何,形貌像是秋落时节的银杏树,整体发黄下坠,洋洋洒洒地落了铺了满地。

“分明是夏天的光景。”她心底忖到。

然后见那个秀丽的和尚一步一步向他们走了过来。

双手合掌对他们施礼:“施主安好。”

耳百回了一礼,看和尚生的眉眼清纯,犹如春花一般秀气,唇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他眉目动人,却自有一种神圣之气,使人不敢放肆与亵渎。

可能是在这庄严的寺庙里浸染很久,自身气度是少见的不凡。

在他的引领下,他们三人入了这座庙宇,耳百当先踏了进去,古庙美丽和庄严,漂浮着阵阵白檀的香气,可奇怪的是寺庙里并没有供奉神佛,没有任何的塑像,走在其中只有一所所紧闭的房门,还有用于跪拜的蒲团。

有蜡烛与香火,却无神佛。

于是耳百向和尚发问:“你们供奉谁?”她并没有问他为何没有神佛,而是犀利短促的一针见血。

和尚面对如此单刀直入的问题只是稍愣了一下,他的神情不慌不忙,只是坦言道:“想供奉谁便是供奉谁,万物有灵,你想供奉水,便供奉水,想供奉山,便供奉山,想供奉自己,便供奉自己。”

耳百眼眸蓦地一亮,她微微沉吟,然后再次发问:“若心中无山、无水、无我呢?”

和尚微微一笑:“那便供奉自己心里的正与负,善与邪。”

旁边的严落插嘴说道:“邪如何能供奉。”

耳百看和尚沉静不语,思索了一会儿便言道:“是否善也为心,恶也为心,不若不心,恶也为善,善也为恶,不若不是。”

“万法皆空,是与不是?所以尽可去做,去成全,去适应世间法则,去淡看风云。”

和尚抬头,赞赏地看着耳百点头道:“施主慧根敏质,令人赞叹。”

这片奇异的地方静谧、神秘而美丽,她想在此地小住,庙宇中大多都有供游人歇息的屋子,虽然供应的肯定是清汤寡水的食物,但耳百一点也不嫌弃。

能在此地歇一段时光,应该很美很幽静,他们三人商议好转移阵地在此地小住,于是她向和尚提出暂住请求,和尚含着笑答应了。

从庙宇中出来以后,严落提议该吃午食了,于是他们慢慢地走回去,在饭馆里叫了一些饭食,刚好小二推荐新到的鲜鱼肉,耳百点了一份。

鱼肉看起来十分肥美,筷下鱼骨除尽,送入口舌,顿感唇齿生香,这一道鱼肉做得清淡鲜美,滋味甘甜,淡白米饭香糯绵软,是她喜欢的风味。

她多尝了几筷子,不由感叹,鲜美的饭菜真是好吃。

用完午饭,他们一同去宿店打包了行李,底下的人依旧留在宿店里,只有他们四个人去往庙宇。

林木森森中有一道高山掩映的树丛,直通往远处,他们三人在静谧悠长的甬道漫步而行,林间有一种少有的名为九翅豆蔻的白色大花,边狭由九瓣小花围聚,是以名为“九翅豆蔻”。

耳百蹲下身,抚着那些柔瓣,轻声说道:“这九翅豆蔻的根与种子是能够入药的。”

这些花的淡白晕黄花瓣围着圈来一片片绽放,各方位的小小白花嫩蕊一朵朵拥着圈生长,围成大簇的拢花,花瓣纹路略微现代的鸢尾模样,白花端庄,精美而轻巧,姿态犹如拥有风姿的国色美人,拥有九种骨相和品貌,围聚成一圈圈。

山林之中人迹罕至,九翅豆蔻以及别种花草也完善的生长,生机勃勃而交融紧密的自然界万物,争相角逐并共存。

再度往前行,便能看见迎面而来的阳光和一方阔然,光芒普照万物,小鸟悠悠地鸣叫,转头便闻听见一声声高低起伏的蝉鸣,在一颗巨大的榕树上,耳百去瞥上一眼,刚好它们就此静了下来。

午后暑气正炽,走到林荫遮挡的山脚下,再往前走,走过一段小石子路面,走上台阶,就又到了那方庙宇。

耳百在庙宇中午睡了会儿,便起床梳洗洁面,房间里的摆设简单而质朴,富贵一点的仅仅只有一架雕花木质床,床沿有用于挡蚊虫的苏合纱,能照进阳光的质朴暗格花窗,紧闭的简易木门。

还有一顶烟气缓缓缭绕的白瓷熏炉,虽为简洁,却又十分的清洁精致,有些东西细节处的温润质感甚至令人发出感叹。

她慢慢地走出房门,看到空荡荡的佛殿,在里面晃着袖子逛了一圈,然后再穿过长长的漆染红木窄道,来到了那一颗与银杏树相仿佛的老树底,抬起头观望了一会。

最后挪步去往了里面,来到了另一处较小的内庭,看见里面有一个白面白须,模样清癯的老和尚正坐在蒲团上研究着棋盘。

她瞧见了,似乎是兴致所致,走过去刚刚要出声,老和尚便不动如山地向她竖起了一根食指,要求她不言不语,她沉默下来微笑地看着棋盘,然后和尚按下了黑子,他抚须而笑,终于抬起头看向耳百。

耳百眼见棋盘上白子已赢,于是故作不解,问和尚道:“老丈,为何黑子没赢你反而这么开心呢?”

和尚哈哈一笑:“小女娃心口不一,明明知晓,此棋局已是鼎盛之景,通性极盘,又何故再要发问?”

耳百坦然地坐下,微微凝眸沉思,状似大悟道:“原来老丈已将棋局下至鼎盛之景,因为是自己经手黑白两子,每一步都费尽机心,造就鼎盛之势,自然不会在乎是黑子赢还是白子赢了。”

说着举起白子落到实处。一瞬间,棋盘仿佛万千辉芒大炽,几乎黑子的半壁江山倒坍了下来。

“若然下得稳妥不执,那可谓再精进一步。”耳百坦言。

和尚哈哈大笑,再道:“女娃狡诈啊。”

耳百眉目如画,笑得如沐春风,与老和尚谈天说地,欢欢笑笑。

临别之时,和尚问了耳百一个问题,他问她:“你天资禀赋甚异,若有来日机缘,不若皈依佛门?”

耳百听完后笑了,她念了一首仓央嘉措的诗给和尚听。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站在身后的祁薄垣当听闻耳百念的这首诗时,他怔住了一会,然后经过挺长的时间,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温柔之极的笑意。

祁薄垣与耳百漫步在这处庙宇,突然一阵大风刮过那颗奇异的落叶树,它飘落更盛,刚巧他们走到这里,他们同时出声道:“昨天,我做了一个梦。”

然后他们同时眯起眼睛看了看对方,耳百试探着问:“神君?”

祁薄垣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耳百,他嘴角浮起一丝温暖的笑容:“神子。”

耳百捂着嘴惊讶到险些花容失色,她看了看周围,小心翼翼地敛了敛眉眼。

光芒照着两人站立的地方,那片漆黑的阴影部分似乎离他们越发遥远,天空传来鸟叫,声音不大,却有扬得极远的感觉。

他眉眼清澈,自有一种温和如梦的气质,与曾经的房薄解完全一体,于是他更加温润如玉。

他目光落在耳百的脸上,似乎在寻觅着什么,半晌,他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只因你是你。”

耳百怔了怔,那半句没说出口的话是:“我爱你。”

我爱你,只因你是你。

黄昏了,日头逐渐低落,晕红的天边绽开晚霞,视野尽头有那些起伏的高山,望不到边,淡薄的雾气渐渐弥漫在空气中,变得不清晰,有几丝白雾,绕过指尖,带来湿漉漉的凉意。

那位年轻的焚生和尚叫人寻耳百回去用饭,耳百跟随小和尚,再次走过狭小的漆染红木走廊,来到房间里,她端了饭食,去找他们三人一同吃饭。

一小碗扣菜,一碗白粥,和一只白面笼饼,笼饼内陷是松软的甜黄豆面,耳百掰开笼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严落也学着耳百的样子掰开笼饼,蘸着那碗白粥吃,吃的倒不痛苦,就是磕碜。

耳百嘴里咀嚼着馍,一面喝着白粥,吃着扣菜,有滋有味的,严落看着她,叹服一声:“没成想原本锦衣玉食的你,清汤寡粥也能吃得如此开心。”

耳百美目一转,凉凉的看他一眼,然后缓缓地开口说:“小爷我什么都能吃的开心,锦衣玉食是家境而不是天性,口齿灵便并不在于吃了什么,怎么去吃,而在于……”

她拿筷子顶部戳着下巴:“所思所想。”

“那饭食也可以因为所思所想变得好吃么?”严落夹了一口小菜放进嘴里,面露痛苦之色。

“不要小瞧简餐,白粥小菜能克制你的脑满肠肥,知否,人间有味是清欢。”说着一筷子敲到严落的头上。

晚饭毕,便到了散着步消消食的时候,一会的功夫,夜色彻底降临了下来,星子在天上闪烁,明明灭灭。

当她抬头看天,天上居然飞速降下了一道流火,那白烁的亮光在漆黑的夜空蓦地一闪而逝,耳百突然想到了祁薄垣。

她两手交握,轻轻的闭上眼睛,纤长的眼睫微颤,唇边蓦然一丝笑意绽放,像是洁白如雪的花朵中一点殷红,悄悄盛放,绽出绝美和动人。

清晨时分的日照并不瘆人,早早起了身,耳百清洗完毕,擦上乳脂,江南气候湿润,加上夏季多雨,一点也不燥烈,只是这种配方的乳脂有一些稍微能够隔绝日头熏照的作用,所以不至于待这么多天会晒得黑丑。

她拿起一把殷红落瓣的乳白油纸伞,准备在炎热的时间里迎着光撑起来。

银河城有一种别样的酒,名叫雪原浆,听名字反倒更像是北方的酒,它入口会有牛乳的香气,色泽也如同牛乳一般,奶白荡漾,香气熏人,入口细腻丝滑,有一点酒的凛冽刺口,又有一点温润的奶味,中和的刚刚好。

更可贵的是,它不容易醉人,很适宜女子品尝,像耳百这样贪醉的人就算喝得再多可能也没那么容易醉的。

在醉一方酒馆里,人头接近拥挤,打眼去看,红粉脂膏,薄衫巧鬓,竟然大多都是一些女子在酒馆内饮酒,大概雪原浆的名气很高,甚至已经超过了他们的预料。

严落看着满堂的女子,很有一些局促与不自在,于是耳百拉过他的手,堂堂正正地入座。

点了一瓶价格不低的雪原浆,耳百无视众生奇异的目光,小二看了看周围,多嘴向他们推荐适宜男子喝的烈酒,看来是怕他们不知这是女子喝的酒,闹了笑话。

耳百笑得略带深意:“人不分贵贱,酒不分男女。”

三人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是把句子给倒过来了,原意是“酒不分贵贱,人不分男女。”

于是都笑了,他们的笑容明亮,加之耳百说的话,令人心胸阔然,他们的态度又很从容大方,于是周围的目光也变得和善而寻常。

是问,三位年轻漂亮的公子陪伴他们一起喝酒,怎会不美?

雪原浆入口柔和,后味却很足够,确实是名副其实的佳酿,他们品着酒浆,点一些茶食小点,很快日头就热起来。

耳百品着酒水,思考着己方的头发都枯糙了许多,要不要自己去买些药材制作一些洗发用的东西,自小她的奇怪娘亲会教她一些各种稀奇的制作古法,她当作玩闹去学的,其实也都悉心记在心里。

想到了这里,她和祁薄垣便举着那把油纸伞,顶着艳阳,去往药店里买药材。

她买了生姜、首乌、女贞、墨旱莲、皂角、侧柏叶、艾叶和无患子。

回到庙宇里,她将它们捣碎,再用武火熬煮半个时辰,文火又熬煮了三个时辰,直到去掉渣滓,过滤出汁。

庙宇中洗澡是不方便的,尤其耳百还是个女子。于是她前往之前住的宿店,定下了两间房,嘱咐小二准备好热水,等待一切都准备好了,她关闭了房门,将浆液倒出来抹在长发上,悉心揉搓,她的长发黑亮光洁,衬得下颌美丽而温婉,像是能够发出光来。

水色莹洁,耳百的面庞皎洁如同满月,褪下了男装衣物,踏入浴桶,整个身体都沉浸在了浴桶里,她埋下脸,过了好一会才探出水面。

然后又再次埋入水里,反复几次,终于擦干身体,换上了雪白的里衣。

打开窗户,等待头发自然阴干。蓦然一大朵的烟花砰然在天空之中绽开,一点跳跃的光芒盛进她的眼睛里,碎成了星辉。

耳百目光犹如蓄水一般,清白而纯净,天空中光芒穷尽,当下此刻,月华清净若水,归于静默,她眼里面清寂温柔的如散落了明月尘。

这是一个如此值得纪念的时刻。

铺开纯白的宣纸,耳百开始提起笔作画,将银河城的每一处都凭着清晰的记忆描画出来,她轻轻地勾勒、晕染、细描,每一步极小心也极细心,姿态却又是从从容容,稳定自如的。

当她搁置笔后,看见江南古城,好山好水,风光秀丽的景色铺成在画卷上,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正在此时,门外敲了敲门,耳百如玉的手指一顺自己长发,理正衣容,开门,迎面的是祁薄垣,他早已温洗好,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温和有度,看上去极为俊美非凡,眼眸深邃。

他唇角弯起一抹清凉弧度,突然揽住耳百的腰身,低头吻了吻她那如同花瓣一般的唇角。

他并没有吻她的唇,只是吻了吻她的唇角,这轻轻的一吻,纯净的如同喜爱一朵花,或是一只小动物,连占有欲也不曾察觉到分毫。

耳百略微后仰,他放开手,微微含笑凝视着她,眼眸深邃而纯净。烛火映照,月华如练。

耳百眨眨眼,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同样的,像小动物一样的亲吻。

祁薄垣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

这个时候,她的长发早已柔顺干燥,时间也完全不早了,耳百束发,理正衣容,上街与祁薄垣去买能遮面的浅露。

出云国是没有浅露这种说法的,但有一种帷纱也能够挡面遮阳,并且男女通用,只要选择合适的颜色就可以了。

样子与浅露并没有很大的区别,不过顶部是削尖的,有珠玉装饰。圆边帽围有一圈鹤雀暗纹,轻纱覆面,随风轻漾,有披到肩膀处,也有遮蔽到胸脯处,看起来并不低调,更类似于一种华丽的装饰。

耳百在店里选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低调,街上这一种帷纱并不多见,因为价格高昂,她索性准备买一顶草帽就回去了。

当祁薄垣看到,帮助她挑选了一顶不那么高调的帷纱,说道:“一起买就好了,我出钱。”他顽皮地眨一眨眼。

第二日清晨,她从床上清醒,趴在床上思忖已在此地逗留了十多日,该是时候出发回去了。

一路人马雇了马车于是回程,耳百心中有些不舍,有些想念,终于要回到家了。

这次回程他们并没有在路上久逗留,返回路程三十五天到达家里。

到达家里俨然已是秋落时节了,北边气候干冷起来,路途遥远,周身疲惫的耳百,稍不注意居然发起了高热,在床上虚弱地养病,大夫说她是着了风寒,需要好好将养,这一病就是来势汹汹,不知怎的不见好。

这一日里,耳百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咳嗽,突然察觉有人在探自己的脉搏,她悄悄地睁开一只眼睛,看见床沿边站着一位大夫模样的中年男子,她再度往旁边的身影看过去,发觉祁薄垣原来也在那里,见到她的暗窥,他用温热的掌心抚了抚她的额头和脸颊。

对她温和一笑,耳百整颗心脏都仿佛融化在了水里面,看起来烧得更厉害了。

诊完脉后,大夫毕恭毕敬的对祁薄垣说无妨碍,只需吃下几味药就能好。

祁薄垣这才放了心。

等大夫退出了房门。

“秋天了。”耳百坐起来靠在枕头上看着他说道。

她定定地看着他,脸颊因为高烧而变得酡红,眼睛却亮得出奇。

祁薄垣为她披上衣物,坐在床沿边,仍然是一派清贵模样,似乎并没有半分变化,只是他也在看着她,定定的,像是用眼睛仔细描绘着她的五官,他一点一点看下来,并不言语,然后揽身将她抱进了怀里,脸贴在她的肩胛处摩挲了一下,慢慢道了句:“瘦了。”

耳百两只手搭在祁薄垣的肩膀上,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然后下颌放松地靠着他,察觉到收紧的手臂,耳百茸茸的睫毛颤了颤,虚弱地闭上眼睛。

他的身上有一道绵长温润的香气,像是常年熏染所致,耳百的身上也有佛性燃料的香味,闻久了让人舒心。

“你看到我的画卷了么?”耳百声音轻若喃喃,但她依旧口齿清晰,祁薄垣自然听得很清楚。

他轻轻松开耳百,为她掖好被角,站起身子,走到了桌案边,打开放在上面的几轴画卷,仔仔细细地慢慢看过去。

看到最后一幅,他眼底含了笑意,背过身子冲着耳百轻声念:“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耳百“唉呀”了一声,就要爬起来:“那是戏作!”

祁薄垣赶紧回身按下了她,手上还拿着那幅老和尚下棋,少女观望并且题有诗字的画卷。

祁薄垣笑出了声,用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然后神色端凝地注视着耳百,目光微微一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爱你。”

耳百眨了眨眼睛,弯了弯眉眼。

耳百喝了药,躺在床上昏昏入睡,睡梦中似乎感觉到被角被人掖了两次。

祁薄垣握住耳百的手,抵在鼻子上轻轻地摩挲,他的神情有些郁郁。

他发现祁明决已经开始动手了。

他凑近耳百,轻吻她光洁的额头,耳百一把抱住他,像虫子蜷曲身体一样,拥着被子,蠕动着在他怀里寻了个惬意的位置。

祁薄垣赶快抱紧她,忍住笑,语气不善道:“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耳百道:“电热毯。”说完后,她立刻迷糊地睡了过去。

病情好转以后,天气已然是十分凉爽,耳百坐于老树底下看树上的叶子慢慢开始发黄,她用指尖拿起一只竺饼放在嘴里细细品嚼,然后赞扬起这位好久不见的哥哥来。

“谢谢兄长记挂,小妹已然大好了。”耳百脸色依然有些微微苍白,只是眉眼之间舒泰安然,笑靥如花,看起来精神不错。

“小耳。”墨君山掀了掀茶盖,吹了吹杯盏里的浮沫。

耳百闻言,心中一悸,暗道有些不好,她抬起头,笑靥始终明若春花,皎如月牙:“嗯?”

他轻轻说道:“最近外边有些流寇,你没事不妨待在家里,少一些出去,可好?”

耳百没想到墨君山与自己说的居然是这件事情,心里面涌过一股温温的暖流,淌过四肢百骸,差点感动到有些失态。

在他们眼里,比起任何,耳百的安危都更为重要,他们相信她。

耳百绽开了一缕温柔至极的笑容,她点了点头:“好。”

墨君山盯着她消瘦了一些的脸颊,忧郁地道:“怎么这些时候,竟瘦了这么多?”

他摸了摸耳百的脸庞,白色袖口掠动,惊起一阵秋风:“小耳……”他微微一蹙眉心,似乎在想什么,转而他却展眉一笑,说道:“哥哥最近丰腴了许多,如能分给小耳一些就好了?”

他弯了弯眉眼,转动眸光凝视着窗外,依然风采非凡,美得惊人。

这几日,平安来过家里,她拉着耳百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圈,担忧地皱起眉头,说道:“墨姐姐怎么瘦了?”

“前些日子病了一场。”耳百抚了抚平安的头发。

“不过现在大好了。”耳百说道,最近身体察觉不到任何异常,但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精神不是很好,耳百古怪的皱了皱眉头。

他们坐着闲话家常了一会儿,平安就先回去了。

耳百又被祁薄垣带来的太医诊治了一番,摇了摇头,说是无妨碍,只是身子虚弱些,祁薄垣看着耳百日渐消瘦下来的脸颊,忧郁地拧了拧眉心。

入了中秋了,薄云遮挡住圆而硕大的月亮,中秋佳节原是要吃月饼的,于是哥哥、父亲和耳百围坐在主屋里一边吃着月饼一边饮茶,严落并没有到来,毕竟是中秋佳节,应该是与家里人一起团团圆圆地度过才好,为了避免严落挨打,耳百没让他跑来。

冷风徐徐地吹拂,吹去树上依旧鲜绿的落叶,在天的尽头,皎白的圆月“跳”出了绵软的云层,圆溜溜的像是月兔提的一盏洁白而大的灯笼。

祁薄垣要陪伴皇帝太后参加群臣宴。

祭拜过月神之后,祁薄垣坐在群臣之中,众人围坐,饮酒蘸醋,品尝肥美的蟹肉,螃蟹用蒲叶包起来蒸熟,蟹腿肉一根根用工具褪尽,一桌两只。还有团儿饼,模样端正、小巧、精美,是中秋佳节必吃,属于饭后小食范畴。

坐于身旁的正是祁明决,此时的祁明决姿态端正,邪气的脸上少见的像高山清风一般平静。

只见他含笑着向身边饮酒之人道贺,嘴角流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听说五弟过不了多久就会得一位垣王妃了。”

“皇兄是从哪里听说的这种小道消息,竟也相信?”祁薄垣唇线一勾,瞥向了祁明决,丝毫不避其锋芒。

“那么大概是我道听途说了。”他微微挑眉扬声,随即话风一转:“不过听说皇弟最近经常出入一个地方,据说叫什么?”他皱紧了眉头,似乎在冥思苦想,最后作恍然大悟状:“啊,对,墨家。”

“这样的人家倒与皇弟十分相称呐,如果皇弟有消息,一定要通知为兄,嗯?”他状似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从宴会出来后,正是皓月升空,人间披着月亮的清辉,祁明决拿绢帕一根根擦拭五指,拭完后,丢在了地上,扬长而去。

正在吃喝,耳百耸了耸鼻子,她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异香,她抬起头望向外面,看见一个侍从模样的人,端着一只精致的圆盘走了过来,耳百站起来走上前,侍从离近耳百,又不十分的近,分寸把握的极为有度,悄悄地对耳百说道:“公子说不能相陪,十分遗憾,特命小奴来给姑娘送糕点。”说着避着众人拿出一块牌子给耳百看了看,耳百点了头,他随即收回牌子,恭谨退下。

耳百看着那只圆盘里十分精美的小点,不由莞尔一笑。

墨城抬眼看了一下那个圆盘,墨君山装作看不到,只是慢慢喝着茶汤,似乎是被茶杯里起伏的茶叶所吸引,能够盯出花儿来一样。

墨城哼了一声,墨君山突然放下茶盏,拿绢帕擦了擦嘴角,薄唇浮起一个动人的弧度:“小耳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新朋友,怎么不介绍给哥哥认识?”

耳百心底发笑,扬眉不解道:“哥哥不知道么?”

墨君山哼了哼,掩了掩嘴角,转向父亲道:“小耳聪慧。”他瞥了耳百一眼,“她的朋友必定是值得信任的,父亲请放心。”他特地在那朋友两字上加重了音。

墨父瞪了他一眼,似乎在嗔怪他居然敢瞪他妹妹,缓缓应了声:“嗯。”

天上一盘圆月,洒下莹莹清辉,似是有一层月白的轻纱罩着天地,耳百坐于屋顶上方观赏着月亮,身旁俨然是许久未见的许澈,许久不见,他的气质更冷了一些,耳百看着他,倒了一杯酒水,悠悠地叹了一声:“真的是好久不见啊。”

许澈点了点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声音略微沙哑地道:“小耳……”似乎想要对她说些什么,但始终没有说下去。

耳百盈盈一笑:“欲言又止的话,就不用说了,每一个人都有欲言又止的故事,只要心中无愧,无怨就好。”她的声音轻柔飘忽,当说到“无愧,无怨”的时候,她举着杯盏倒了一杯酒水放在许澈的手中。

许澈端着那杯酒水,沉默无言,然后一饮而尽。

深秋的时候,耳百的身体已经完全无恙了,脸颊也丰盈了许多。

她穿着青碧色光泽鲜明的长衫,一头长发松松地绾起,外面加了一件兔毛斗篷,正坐在屋顶对着缺月喟然一叹,姿态犹如一阵拥有迢遥悠远意境的风,美得脱俗、清凉。

她举着一杯松花小露,闭起眸子一口饮尽了,脑子里想着的是祁薄垣清贵的面容,她单纯一笑。原来她看似漠不关心,没心没肺,实则,不见他,不与他相见,心底也是复杂难明。

与他相见多么的欢喜热闹,分开的时候就有多么的凉薄寡淡。

冷风轻轻拂过她的长发,麻麻痒痒的撩着脸颊,她又倒上一杯薄酒,已有微微的醺意。

当她醺然的时候,不期然地落入了一个温暖带有香气的怀抱,耳百闻到那个人身上熟悉的味道,心思一松,抱着他倒了下去。

祁薄垣用温热的掌心托着她的头部,搂住她的身子,施展轻功离开了屋顶。

耳百在他的怀里微微闭着眼眸,嘴角浮起一丝恍惚的笑,似乎以为方才的天旋地转只是在梦中,面前抱着她的这个人,也是在梦里,直到她被他轻声唤:“小耳。”

耳百身子微微颤了颤,像是有些许莫名,她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恍惚地轻叹一声:“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紧紧抱住了她。

天越发冷了,居然未至冬季就落下了纯洁无瑕的白雪,耳百命工匠打造成了碳炉和烤网,准备烤一些木耳、香菇、猪肉、豆腐,之类的东西吃,谁成想刚好哥哥赠予了她一大块纯鲜的羊肉。

耳百很是高兴,于是把几位朋友都邀到一起叫了过来,包括正在寂将军府里下棋的祁薄垣。

严落、平安、祁薄垣、耳百、寂展五人,许澈自从那日与耳百见了一面后,就继续不见了踪影。架起碳炉,围坐成一圈烤碳取暖,将羊肉切成片状,用筷子夹到烤网上,烤着鲜羊肉慢慢地吃,窗外飘着皑皑的白雪。

他们一边喝着温热的酒水,一边吃着热腾腾的烤肉,将烤好的嫩羊肉放入调配葱椒油料里的蘸料里面一蘸,鲜美香气,整个屋子里热气腾腾的,每个人的脸庞红热,都哈着热气,烤炉火,吃着羊肉,暖融融的十分融洽。

突兀的一幕,祁薄垣伸手在耳百嘴角上轻轻一抹,抹掉了她嘴角上的油污,动作娴熟自然,平安蓦然看到了他这番举动,背脊微微一颤,然后默不作声地放下了筷子,走到外面的老树底下,屈膝抱身坐下了。

耳百见了,朝他看了看,祁薄垣对她点头微微一笑,也起身离开走到了屋外。

屋外月色清凉如水,冷冷清清的洒下了漫天银辉,星河遍布,璀璨而生动。

祁薄垣慢慢地走到平安的身边,坐在了她的身旁。

平安低头闷闷地喊了一声:“垣哥哥。”

“嗯 。”祁薄垣应答,然后摸了摸她的头顶,说道:“以前你还是那么小的一点。”祁薄垣拿手比了个身高。“现在就长这么大了。”他的语调温和似水,言若春风。

平安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祁薄垣微微带笑地看着她。

他始终待自己这么的温柔,永远都是这么好。

“垣哥哥,你跟墨姐姐在一起感觉变了很多,你是不是很喜欢她呢?”

不等祁薄垣做出反应,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垣哥哥,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即便你拒绝了我,我的心很痛,但我还是很喜欢你,直到墨姐姐与我说了一番话,她说我是你心里珍爱的人,但不能给予情爱,我突然地就明白了我在垣哥哥的心里是什么,那应该是一块很干净的地方,所以你才会那样小心地保护我,不让我卷进你的世界。”

“既然我在你心里是很珍视的存在,那你与墨姐姐也是我心中同样的存在,你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希望你们很好很好。”说着,一滴泪啪嗒掉落了下来,祁薄垣擦拭掉她脸颊上的泪水,笑道:“平安长大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扑入祁薄垣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知道墨姐姐和叶姐姐能带给你的,我永远也无法带给你,我唯有真诚地祝福你,祝福你,那个我爱了很久的人。

平安邀约祁薄垣去崇明街上看花灯,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任性。

祁薄垣笑了笑,只简短的回了一个字:“好。”

他们走过长长的廊桥,到达金山塔附近的崇明街,花灯如画一般一只一只映在头上,突然平安眼前跳出了一只白兔模样雪团样的花灯,两只通红的眼睛瞪地圆溜溜,上下一动一眨一眨,火光从里面映出来,闪着光芒,煞是好看。

平安嘟了嘟嘴:“老是送小孩子的玩意儿给我。”

祁薄垣拿着花灯凑近了:“不喜欢么?”火光映亮了他明亮俊美的脸庞,好似也变成了一盏灯,映在了平安的心里。

平安拿过那盏花灯,叹息一声:“喜欢,只是大多美好的东西都显得很短暂。”

祁薄垣摸了摸她的头顶,说道:“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值得人珍惜不是么?”

他向平安伸出了手:“走吧,我们去逛街。”

“好。”平安牵过那只伸出来的手,脸颊上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今年中秋节,街道两旁也像往年一样挤满各种小吃和有趣玩意儿的摊子。人人脸上喜气洋洋,人群热热闹闹,在光芒映照的晚灯下,是他们欢欢喜喜的脸。他们一路走一路吃玩,走累了,于是在街沿上坐了下来。

“垣哥哥,我昨天很困但就是睡不着,仿佛预感到今天会与你有一场相约。”平安扬起脸颊,圆圆的脸上透着一股喜悦,看起来十分的可爱。

她继续说道:“其实……我长大了。”她低了低头,然后目光柔和地看向远处。

扬起了一抹笑容凝视祁薄垣,鼓起勇气一般说道:“垣哥哥,我爱你,但是我知道,叫你欢喜热爱的不是我,叫你疼痛心酸的不是我,叫你辗转思念的不是我,叫你深情凝望的也不是我。墨姐姐告诉我一句话,她说,平安,人的一生有多种多样,把认真爱过的情绪埋在心里,袒露在阳光底下,经常拿出来晒晒,支离破碎的疼痛会变得完整,因为,在光照下,心会坦诚,也会愈合。”

“墨姐姐说得如梦如幻,如诗如歌,我却又流下了眼泪,垣哥哥,我以后不会再任性了,今天你能陪着我,我很欢喜,以后也会记得今天,谢谢你还有墨姐姐。”她看着祁薄垣这张看了很久也不厌倦的脸,吐了吐舌头,嫣然一笑。

“不管怎么样,平安能这样想,我很欣慰。”祁薄垣目光柔和,摸了摸她的头。

平安看着远处绚烂的光芒,映在她的脸庞明亮温暖。

下雪了,连心也很温柔缠绵,拥有完整形态的雪,在手心里融成水滴,有一种迷蒙却清晰的美,冰冷刺骨的天,下雪却微微带着暖。

清晨起来,发觉门口地面有一层薄薄冰雪,鞋子踩上去立刻黏在了脚底,已经有底下的人在慢慢扫除积雪,耳百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的鹤氅,衬得脸颊雪白,清冷端丽。

刚起来时,她的头有些昏沉,只是过一会便觉得好了许多,认为没有大碍。她与祁薄垣今天相约在关渡河畔,早早起来,落座梳妆,打理完毕,便独自一人慢慢前往关渡河。

因为是这样的下雪天,一路风景明净之中带有一种冰冷的锐利,却不妨碍如画般的清美绝俗。

当她走到关渡河畔的时候,风雪也刚好停止,昨晚下了一整夜,一路上都是白雪皑皑,屋檐、瓦上、阶前,片片薄雪侵入,覆盖,带着凛冽的美。

太阳从前方升起,光辉舒适,红妆素裹中,她看到了前方一抹熟悉清贵的身影,他向她慢慢走来,对着她浅笑,有些恬美与温存。

她也回以嫣然一笑。

祁薄垣在望着她,两个人美丽的画面几乎屏蔽了周遭声色,他看上去不动声色,只是走上去将她拥入怀里。

她从容地向他走过来,带着点温存与欢喜,于是他便感动。不剧烈的,一个眼神,不热络的,一个玩笑,总能轻易将人内心防线击溃,他喟然一叹。

耳百勾唇,伸展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然后叹了一口气,故意瑟瑟地说:“好冷。”

祁薄垣眉梢一挑,向下瞥了一眼,看见窝在他怀里几乎把整个身子都埋进去的耳百,用指尖点了点她的脑门,不动声色地一笑:“原来,你是把我当做取暖的工具了。”

耳百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松了松,于是用力抱紧了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行么?”

因为声音太过清冷忧郁,祁薄垣听完差点呼吸一窒,然后他立刻反应过来耳百是在作弄自己。

他沉了沉脸,用手钳制住耳百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时,耳百突然嫣然一笑:“阿垣不会松开我的。”语气很笃定。

祁薄垣一愣,低头看着那张清艳夺目的脸,然后笑道:“你猜错了。”于是立马地,看着她,松开了怀抱,唇角勾起。

耳百立刻说道:“阿垣比火炉更加温暖。”

祁薄垣挑眉一笑:“晚了。”

耳百忽然蹲在地上,手下暗暗动作些什么,祁薄垣略感不妙,他微微后退,谁知一个硕大的圆形雪球朝他砸了过来,他微微一躲闪了过去,然后又是一个雪球砸了过来。

耳百双手被冰得通红,依旧不管不顾,势必要砸到祁薄垣身上为止。

两个人像是两个孩童,不亦乐乎也意犹未尽。

两人一路牵着手,这般慢慢地走着,似乎能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冰天雪地里的风透着细细的清气,耳百面颊温柔,看起来眉目清澈。

祁薄垣用温热的掌心暖着她略冰冷的手指,尘嚣泯于世,喧哗沉寂,看起来这般静好,岁月无忧,琐碎的话语扬抑在风中,仿佛就要这么安静地走下去了。

冰雪慢慢消融,天地很冷冽,他们的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柔和。

就在越来越美的风景里快要走出一番境界的时候,耳百突然扶住头怔了怔,祁薄垣察觉到她的异样,握住她的手一紧,皱眉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耳百摇摇头,遽然感觉到世间万物正离自己远去,眼里是他愈显紧张的面容,他的嘴唇开开阖阖,耳百听不真切他到底讲了什么,她皱皱眉,本想对他笑一笑,自己却仿佛陷落了一条深长黑暗的隧道,天昏地暗,她闭上眼睛,无知无觉昏了过去。

祁薄垣看见耳百突然之间就倒了下来,立即抱起她,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脸上阴沉的像是能够滴出水来。

耳百躺在床上紧紧地闭着眼睛,前来诊治她的太医已经诊治了好一会,耳百没有丝毫要清醒的征兆,太医对祁薄垣摇了摇头,说:“垣王,脉象是无妨碍的,只是不知为何会晕厥?”

祁薄垣死死地看着太医,声音平滑的没有一丝波动起伏,他眼底阴阴冷冷:“这么说你不能治?”

太医哆嗦地告罪:“臣下医术不精。”

祁薄垣紧紧的捏了捏手心,半晌才沉声道:“你下去吧。”

“是,臣告退。”

祁薄垣握住耳百修长的手指,用十指缠扣的方法扣住了她的手指,他郁郁地沉下眼眸,轻轻地道:“小耳,醒一醒。”

他起身吻了吻她如同羽翼般的眼睫,她的脸很白,两颊却透着一股嫣红的颜色。

他突然掉下了眼泪。

他似乎也诧异自己居然会掉泪,怔怔地摸了摸脸颊,心脏有一种纠结的疼,却不一定很分明,只是他知道,自己焦急而痛心。

第二天的后半夜里,耳百醒了,只见她愣愣地坐了起来,一动也不动,如果仔细看她,会发现她的眼底有一些疯狂与无措,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失去了活力,变得无神。半晌过后,有下人进来张望,见她醒了,撩开帐子走了进来。

“姑娘……”耳百见到有人进来,蓦然眼神变得惊恐异常,她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叫,剧烈哭泣,像疯了一样,下人们忙进来按住她,立刻去找来墨城与墨君山。

两个人赶来的时候,耳百已经像发疯一样砸碎了许多东西,她神智不清醒,头发散乱,魔怔了一般,看到了两个人,又怪笑了起来。墨城探出一双粗糙的手准备去安抚她,耳百使力一挣,顿时,被她手上尖利的碎瓷器划出了一道口子。

墨君山立即抱住了耳百,抚摸着她的头发,手上一用力,卸了她左手上拿着的碎瓷器,嘴里念念有声:“小耳,是哥哥,是哥哥。”

墨君山的声音带有一些安定人心的味道,神智不清的耳百听到这样轻柔的呼唤,安静了一些,闭了闭眼睛,似乎闹累了就要睡过去。

墨城吩咐下人赶紧去请大夫。

一直注视着这里的暗卫,马上将这边的情况报给了祁薄垣,心里慌乱不安的祁薄垣正被皇帝拖住了脚步,皇帝见他有些惊慌的样子,难得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这样心神不定?”

祁薄垣毕恭毕敬地道:“父皇,儿臣有一些小事。”

“哦,小事?”皇帝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毛。

“我倒是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小事能让我儿如此神思恍惚,不过,这次便放过你了,去吧。”他摆了摆手。

皇帝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面白无须,依旧风度翩翩,他似乎是知晓他们在底下的暗斗,只是从来不多干涉,他或许认为有能力的人自然也匹配得上他的皇位,无须多加干涉。或许只是知晓除了这两位儿子外其余也都安分些,自己也不必为了这个不受宠爱的儿子去干涉喜欢的二皇子。

或许他死了,父亲也不会心疼一分。

他赶到的时候,看见耳百将头埋进手臂之间,躲在床角,一旁的墨君山正在轻声哄着她,而墨城双眉紧蹙,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血丝。

他轻轻地走到耳百面前,哆嗦着唇抚了抚她的头发,耳百立即慌张地抬起头来,看见是陌生人,又开始惊恐尖叫,祁薄垣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然后俯身抱住耳百,不顾她的挣扎退缩,用力抱住她。

耳百捶打着祁薄垣的背,痛哭失声,嘴里面不断念叨着意义不明的东西,眼神恐惧,逃避惊慌,似乎祁薄垣是吃人的恶鬼。

看到她的眼神,祁薄垣心中狠狠一痛,他冷冽的目光瞥向太医,冷声道:“还不快点诊治?”

太医唯唯诺诺答应一声,走到前方,拿过耳百的手腕,祁薄垣指尖用力,制住了耳百的挣扎,然后轻柔地拍打着她,低低地哄着。

他唇色惨白,神情僵直,紧紧抱着她,背对着众人显得有些寥落无助。

耳百待在他的怀抱里安静了一点,神色痴痴呆呆,但似乎是熟悉这个怀抱。

太医探了半天的脉象,战战兢兢地回答:“脉象异常的乱,看起来像是疯魔之症,只是这症状来的如此突然,实在奇怪,倒像是中毒了,请垣王多给臣一点时间,臣一定会给垣王一个满意的答复。”

祁薄垣发丝微微散乱,神情郁郁,抱着耳百,他沉默了许久,然后说道:“起来吧。”

他不顾众人的劝阻,准备将耳百接入府中,他的心俨然已经乱了,墨城和墨君山都跪下恳求,他怒道:“难道我连一个女子都保护不了么?”

他转头又重复了一遍,墨城和墨君山都不敢看他,然后墨君山扶起了父亲,对他说道:“务必请垣王一定要照顾好舍妹。”他跪下,对他重重磕了几个头。

祁薄垣低低地道:“留在我的身边,我会尽全力保护她,你且放心。”这一句,是他给耳百家里人的承诺,也是他给自己的。

清冷的天,外头的梅花肆意开放,有红梅、白梅、腊梅、绿萼梅,风采翩然,临寒而盛。耳百住进垣王府里已有一月的光景,太医说她的体内有一种奇异的毒素,因为每日摄入分量微小,实在探查不出是什么毒素,需要多给他们一些时间。

因为有祁薄垣的照顾和陪伴,再加上太医开的汤药辅助着,耳百已经不再发疯大闹,只是心智仿佛是回到了三四岁时,她对诸事不知,每日只知吃喝,还有知道她的垣哥哥。

祁薄垣每日从朝堂上回来,都会先来看望她,陪伴着她,后院里已是对祁薄垣怨声载道,因他长久没有到来,皆是不明所以。

祁薄垣竟是把她安排在了自己的屋内,这有多么的于理不合,他自己知道,但他必须得这么做。

“垣哥哥~”耳百看到祁薄垣回来了一下子就扑了上去,抱着他的身子不松开,祁薄垣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耳百最近非常的嗜睡,不知道是汤药的作用还是另有其他,醒来的时间还不如睡着的时间多。

耳百数着手指头道:“垣哥哥已经很多个时辰都没有来看小耳了。”她垂下眼睑,有些闷闷不乐。

祁薄垣温柔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哥哥给小耳讲故事好不好。”他亲了亲她的手指。

“好啊好啊。”耳百拍手大笑。

“小耳要听小狐狸的故事。”耳百蹭到祁薄垣的怀里,捏着他雪白的手指玩着,然后又吭哧吭哧从床榻上扶着祁薄垣站起来,在他脸颊上印下柔柔一吻。

“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祁薄垣也笑了,却闭了闭眼眸,他看着耳百,摸着她的头发,眸底有一丝复杂,眼里是如今的耳百所看不懂的。

是难过。

他轻轻把她抱进怀里,唱歌哄着她,歌词是耳百曾唱过的歌,他也随意哼着:“曾经的我不熟悉,不熟悉我深藏的风度,也不熟我浅薄的骄纵。不熟悉我梦中的故乡往何处,于是,风也轻薄,雨也轻薄,露也轻薄,雾也轻薄,那般没有任何的承重。承重的是被心放逐,夜不归宿。还有泪,还有那滴泛光的泪,把重重前路附着,直到看不清归途,只是须臾,何去何从,没有归路,不想负春与红,且看人间造作,我独自萍浮。”他的嗓音清润悠扬,有一种缓缓淌过溪水般的纯粹窝心,也把这首词的意境表达得非常好,或许是情延至自己,知道人生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他轻轻哼唱,边唱边拍着她,当他唱完她就又睡着了,轻轻闭着眼睛,看起来很安静温柔,如小兽一样的呼吸声。他把她放到床上,然后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躺在她的身边,也睡了过去。

房间里换了一瓶红梅花,清水清白,阳光纯净,红梅明艳,安稳得如同一次又一次的新生。

过了些时日,皇帝把祁薄垣叫去了御书房,明亮的书房内同样摆着一枝梅香,这个季节,处处芳菲迷人,尤其是在老皇帝的御院里,大片大片的梅林灼灼绽放。

祁薄垣恭谨道:“不知父皇唤儿臣来所为何事?”

皇帝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目光:“听说皇儿最近干了一件大事。”

祁薄垣默不作声,静待下文。

“说吧,那疯了的女子是何来历?竟让皇儿如此上心?”

“父皇……”祁薄垣心道不好,皇帝从来不会多过问自己,这次与他谈话,定有权衡。

果然,皇帝继续说道:“既然是皇儿的心爱之人,不如接到宫里来将养如何?”

“父皇……”祁薄垣待要阻止。

“宫内诸事方便,你若不放心,也可以留下来。”说完,把手中的茶盏重重放在他的手上。

祁薄垣无法拒绝,他在想老皇帝的话,今日皇帝与皇子私下交谈故意透露出潘参政与敌国互通有无的事,老皇帝心思缜密,他走的每一步都有考量,绝不会大意到透露此事,那他一定是故意的,而祁明决最近会有大动作。他隐隐有种猜测,觉得皇帝是要利用耳百。

于是,他跪倒在地上请求:“父皇请开恩。”

皇帝不满地皱了皱眉头,然后眯起眼睛迎着书房里的阳光笑了笑:“我儿长大了呀。”他慢慢沉下了脸庞道:“我就再说一次,你也可以住在皇宫,并且我不会阻止你们婚事。”

一夜无话。

第二日,皇帝驾临了垣王府,说是去看看耳百,耳百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依旧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祁薄垣站在门外,书房里是皇帝和耳百两人。他默不作声,手却紧紧握起。

皇帝看了看面前的耳百,满意一笑:“果然我儿眼光不错,只是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耳百右手蓦地动了动,老皇帝笑了,他轻轻地说道:“你只需要这么做,我不会反对你跟垣儿在一起。”

明王府里,祁明决靠在软塌之上,迷迷瞪瞪之时,突然被杯盏的碎裂之声惊醒,他睁了睁眼睛,看见面前一个小丫头打碎了杯盏,站在那里正瑟瑟发抖,他嘴角忽然扬起了一抹笑容,悠悠地说道:“不打紧,只要跪在碎瓷上一刻钟就好。”

小丫头匆忙下跪磕头:“二皇子饶命,二皇子饶命。”

外头突然有人撩帘进入,大丫鬟明玉在祁明决耳边说了几句话。

祁明决突然踹了小丫头一脚,兴致索然:“无趣,滚。”

“谢谢二皇子,谢谢二皇子。”小丫头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祁明决踏出内室,走到书房里,里面已经有人在等他了,祁明决弯了弯眉眼:“我知道那个女子疯了,我们的计划也该实施了,怎么了?”

底下的人回禀道:“此女子已被皇帝接入了皇宫。”

“什么?”祁明决原本神情高傲,眉眼邪肆,听到这里,不由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

怎么会让父皇接入了皇宫呢?难道是祁薄垣做的好事,他思忖片刻,说道:“吩咐那边计划暂且搁置,不要轻举妄动。”

而另一边的势力。

坐在主位上掩映在阴影里的人不由嗤笑一声:“那个草包废物懂得什么,明明是天大的好机会,却要我们放过?”

“你吩咐下去,让我们的人按照原计划进行。”

“可是二皇子那儿?”

“担心什么?那个草包废物先前还要杀掉五皇子呢,他懂什么?”

“你还记得么?他想要做掉祁薄垣 ,但我们不同意,于是两方无奈之下了达成共识,先试探,二皇子找来的却都是顶尖高手,其用意不显自明。”

“若是真杀了祁薄垣,祁明决与别国勾结,虽明面上不知,皇帝如此谋算,万一因祁薄垣一死,生了警醒,可不是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二皇子这个废物不足为惧,到时候辅佐二皇子上位,这个国家还不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这一刻,我们等待太久了。”

耳百就在皇宫里住下了,这件事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似乎同燎原之火一般逐渐愈演愈烈。

这一天喂她饭的时候,小耳突然闹了脾气,就是不愿吃,赵嬷嬷一着急一生气,拧了她一把,心里说道:“反正是个傻子,也不知道疼痛。”

谁知小耳慌促之中就这样跑出了宫殿,赵嬷嬷愣了一下,似乎是没反应过来,然后她赶紧放下了饭食去追耳百。

当追到了殿外,居然不见了耳百身影,赵嬷嬷往地上啐了一口,骂了一声:“臭丫头片子,尽不让人省心。”

于是用了把这片区域翻个底朝天的架势,狠命地找寻了起来。

暗卫是无法现身的,他们只是把耳百发生的事情交代给祁薄垣,然后不动声色地保护着她。当然祁薄垣也无法每时每刻待在耳百身边。

当耳百迷迷糊糊地跑到了御院里,她正恍惚失措中,恰好遇见了正在御院里散着步的潘婕妤和齐才人,可惜潘婕妤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看见耳百痴痴呆呆的低着头不说话,便以冲撞了她为由,想要给耳百一些教训。

她早就听闻皇帝近来收了一个不知名的傻姑娘,还把人带回了皇宫,她恨得咬牙切齿,日日夜夜不得安枕,更加不懂为何向来运筹帷幄的帝王会做出这等事?

她心里便想给这个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还是装疯卖傻的主儿一个恶狠狠的教训,她可不信一个傻子也能勾引了皇上去。

此间正好逮到了机会她又怎会轻易放过,不过她可不愿意自己动手,毕竟皇上如此宠爱此女,在摸不清楚底细的情况下就盲目动手,实在是不妥。

她瞥了一眼身边的齐才人,勾起唇畔一笑,这样一来既可以试试皇帝的态度,也不怕脏了自己的手。

“齐才人,此人冲撞了你我,你觉得该当如何?”

宫里的传闻,齐才人当然听过,被潘婕妤压制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能够威风慑下一回,她怎么会放过呢。

只是此女被皇上如此地宠爱,想到这里,她心里一团妒火熊熊燃烧,明明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嫔妃,这突然之间冒出来的傻女子又何德何能?

潘婕妤看到齐才人眼里的妒急,好笑地一闭眼,让下人把耳百的头给抬起来,她原本以为耳百能惑住皇上的心,容姿绝对不差,却不成想,她竟拥有这样的清艳绝俗的容貌。

原本只想让齐才人嫉恨的她自己都不由得妒恨起来。

“嫔妾觉得这个不长眼的东西给她掌掴几下就可以了。”齐才人到底还是顾忌着皇上,只是提提意见,并没有吩咐人去动手,这是要把潘婕妤一同给拖下水的节奏。

潘婕妤心底冷笑一声,此时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然不动手,那让手底下的人怎么看她?她的威严又何存?

她就不信皇上真会为了一个小小的连品级都没有的女子来责罚她?

况且就算是看在她爹爹的面子上,皇上也不会对她如何,反观一个小小的齐才人不管如何推脱都难逃为她背罪的命运。

此番完全是齐才人的撺掇。

思及此,她殷红如血的嘴唇微微一勾,便要下令吩咐动手。

她心底恶狠狠地想到:“最好是毁了她的容色,这样皇帝还能够正眼瞧她?”

却不知怎么的,她感觉腿关节突然间一疼一麻,几乎要跌倒,又不知怎的手腕突地一疼,疼得她面目顿时扭曲起来,然后后背又是一疼。

她“哎哟”了一声,大声嚷嚷地道:“见鬼了,见鬼了,来人,快点扶着我,赶紧离开,快走。”

下人们面面相觑,皆是不明所以,但还是拥着潘婕妤准备先行离开,然而就在此时,一颗石子不知从何处射了过来,打在了耳百的腿上,耳百身子一歪,就跌进了旁边的水池里。

如果耳百是清醒的,那么,她会一下子想起这个情景与多年以前是一模一样,自己也是这般落入了水中。

周围响起了一片慌张的叫喊声,潘婕妤一下子面目苍白——这可不是她做的,但是,皇上会相信么?

一道洁白的身影从远处快速奔来,潘婕妤看见了,脸颊又是一白,她眼睁睁地看着祁薄垣跃入了池水之中,救起耳百,顿时心中一慌,心里头被一阵不祥之感覆没。

在潘婕妤的宫殿里,皇帝慵懒地靠坐在躺椅上,看着底下跪了一地的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意,说道:“潘婕妤,你可知罪?”

潘秀毓跪坐在底下,神情呆滞,似乎还未从惊慌里回过神来,等她想起来了什么时,突然间一声惊呼:“臣妾是冤枉的。”

言罢,她恶狠狠地瞪向齐才人,这个死女人居然诬陷自己要致那个傻子于死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她处处打压着齐才人,但是就算借她天大的胆量她也不敢这么做,如今她居然胆敢诬陷自己。

然后她转过头又梨花带雨地失声痛哭道:“是齐才人在诬陷嫔妾。”

“哦?”皇帝似笑非笑。“这么说,是朕误会你了?”

“请皇上明察。”

“那你们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帝不动声色。

然而潘婕妤手底下的人,都声称:“当时婕妤本来是动手要打耳百的,可不知是怎么回事,居然也不打了,倒是走过耳百身旁的时候,耳百就落下水了。”他们战战兢兢的,当着这个深不可测的天子的面,他们不敢说谎话。

齐才人抽抽噎噎地说道:“当时自己只是提议小惩大诫,谁知姐姐居然要动手,最后居然把妹妹给推下水里了。”

潘婕妤眼睛血红,挣扎着要去打齐才人:“贱人,看我不撕了你这张贱嘴。”

一群下人忙上前制止住她。

皇帝眉目凛冽:“既然事情已明了,潘婕妤,善妒善嫉,谋害宫人,有违女德。”

“即日起,打入冷宫,褫夺称号。”

“赵嬷嬷恍惚其职,疏忽大意,重责三十大板。

“皇上……”潘婕妤怔怔地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不能置信地哭嚷起来。

“皇上,嫔妾没有,嫔妾没有!”

潘秀毓的父亲潘申是参政,本是为了削弱相权而设,谁知皇帝近来得知潘参政与别国暗通有无,互通信件里有诸多猫腻,他表面上不动声色的,照样给予荣光,背地里正在逐步一一瓦解。别国势力范围已不单单只是困守了参政,他凝眸沉思了一会,举手便布置下一盘棋局。

等众人都退下了,他柔声对着还跪在地上的齐才人说道:“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是,谢皇上。”

此时此刻,耳百不再居住的空落庭院,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长身玉立,玉带束冠,面庞犹如清风朗月般,他在某一处缓缓地停步,对着前方朗声喊道:“许澈,你在么。”

他等了半晌,空寂庭院里并没有丝毫人影,于是他又从容离去,似乎从不曾来过一般。

兜兜转转之间,他又来到了严家,直直推门就走了进去,严落看到了祁薄垣,立刻向他询问耳百最近的境况,祁薄垣打量了一下严落,问他:“你愿意做耳百身边的贴身护卫么?”

严落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他沉思了一会,问他:“为什么选择我?你身边那么多的暗卫也都保护不了她?还有许澈,他的武功也比我要高强。”

面对这样的直白,祁薄垣眸色一凛,随即他又不动声色地一笑:“因为小耳需要你,我的人不可以现身,许澈不见了,性格也不如你狡猾,你适合陪伴她也适合保护着她。”

“更重要的是,你不会伤害她。”他看着他的眼睛徐徐地道。

当听到狡猾两个字的评价,严落纠结地皱了皱眉头,他笑道:“我知道了,放心吧兄弟,小耳就交给我了。”他准备拍拍祁薄垣的肩膀,却被祁薄垣给躲了过去。

时光飞速,转瞬即逝,又一个月过去了,此间他们都相安无事,平安而顺遂。

在一天后半夜里,一道黑影出没在夜色之中,逆着风向簌簌而行,此人偷偷地掀开了屋瓦,窜入了御书房,手法熟练地翻开一本小册,拿出夹缝里藏匿的某样东西,正准备就此离开,谁知门“砰”地一声被倏然间打开,一大波持刀护卫将他瞬间团团包围了。

他心道不好,拿出一柄锐利的匕首,便要杀出重围,谁知一道白色的身影徐徐从门外迈了进来,祁薄垣笑了一笑,朗声道:“严公子深夜闯皇上的御书房,不知有何要紧之事?”

侍卫身后又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武将。

他冷笑一声,果断揭下了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竟果真是严落。

严落束手就擒,皇帝即刻下令将他打入天牢。

漆黑的牢房内,严落与祁薄垣相互对峙。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让我想一想,大约是坠崖的时候?”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你布置的计划?”严落咬牙切齿。

“请君入瓮罢了。”

“那么那些军机秘要也是?”

“半假半真,不然又如何能引你上钩,真的你们可以对外查证,而假的都是一些军机秘事,专门用来欺骗你们,对症下药的。”

“好一招请君入瓮。”严落突然发狂大笑了起来。

他笑完,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那她也?”

“她知道你是敌国的暗探,也知道是你在给她下毒,所以她在到达银河城之后才喝醉了,从坠崖事件后她就产生了怀疑,然后联想到以前你提议爬山,你跟随她泛舟,她的被人勾倒,你的推波助澜,通通皆是你。”听到这里,严落往后面倒退了一步。

祁薄垣一步步逼近,继续说道:“然后她看到我跟随你们身边,一同随行,就知道你做了什么手脚,她表面上怀疑许澈,其实早在心底认定了你。”

“她与你同行,你却给她下毒,我让暗卫带了此毒回来,太医用了一些时间才探查出是什么毒,不过解药难寻,才让耳百真疯了一段时间?”

“那在御院那一次?”

“那一次是她的做戏,她知道你等待机会等待了许久,终于看到她跑出来了如何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她便将计就计,你击石子的手法让她一下子就知道了是你,也才真正接受是你。猜一猜你明明心思缜密小心,在模仿许澈,为什么小耳会一下子就知道是你呢?”

“以前她把许澈的事情告诉过你,是她的失策,但耳百记性超群,她虽然不会武功,却能记得许澈打她的感觉是麻,而你的却是疼,感觉,力度与手法都不一样。”

“你明白了么?”祁薄垣笑了笑。

“这样一来,你的用心也帮助父皇牵制削弱了参政实权,我得好好谢谢你。”

“潘参政与敌国暗通有无,只有我们几位皇子知道,所以幕后到底是谁,你还要隐瞒么?”他朝前又迈进了一步,许澈后退。

“你其一的目的与父皇一样,削弱参政实权。因为国家动荡之际,保全国家才是要紧事,对么?”

“那么其二,你是让我去寻你保护小耳,你认为我也怀疑许澈,不会找他,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下令去追杀他,却找不到他了对么?”

严落怔怔:“原来是你救了他,许澈他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祁薄垣微微一笑。

“严落,我一直以为她在你心里不一样,却没想到你对她居然这么狠。”

严落苦笑一声:“枉我算计了这么久,却没想到被你与皇帝算计干净。”他没有说出口是,他给耳百服用的量都是能解的量,可那又如何呢?

一招请君入瓮,干干净净。

耳百在温暖的卧室里悠悠醒转,她见天已经亮了,祁薄垣在案几的凳子上入座,恍惚一幕,似乎,岁月静好。

耳百向祁薄垣靠近,掠了掠他耳鬓的发丝,说道:“阿垣,我想见一见严落。”

祁薄垣握住她的手说:“好。”

黑漆漆的天牢内,阴风阵阵,比外面更加阴冷数倍,耳百慢慢地走,越走近她越是觉得,这条路仿佛永远也走不完。

到达天牢,她看见一道身影,浑身血迹,却犹自笔挺地坐在那里。

那道身影听到响动,抬起头来,当看到是她,立刻说道:“你来干什么,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耳百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不动声色地走进去,她看着严落:“严落,你一直都是敌国人么?”

严落看着她,阴沉地道:“他们叫你来的,叫你一个小小女子来套我的话么?”

耳百用鹤氅裹紧了身子,似乎觉得这里冷。

“阿严。”她说道:“二皇子已经败了,你是为了信仰才迟迟不说出敌国暗桩部署在哪儿的么?”

严落低了低头,然后他抬高脖子,并不吭声。

耳百继续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当时觉得我一定能吸引祁薄垣的注意?”

“饭馆也是你挑的。这般精心部署,不太像是没有计划,更不像是临时起意。”

“倒像是策划了好多年。”听到此话,严落身体颤了一颤。

“阿严,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死也不愿意出卖己国的人,然而你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你在等什么呢?”

严落震惊地回过头来看着她,像是才认识她一般,转而却突然笑了:“小耳呀小耳,败在你手里,我真的不冤,可你们休想从我口中得到一字半语。”

“阿严,是不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有六个字。”

“志不同,道不合。”

严落怔了一怔,他低下头来,似乎在想什么,这么多年的情谊,岂能区区用这六个字推得干净,他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怅惘,似乎不知道到底为了谁,究竟为了什么。

他喃喃地念叨这六个字:“志不同,道不合。”耳百什么时候消失在了牢房里,他都不知道。

祁明决被皇帝以勾结敌国,意图谋反的罪名打入了天牢。

他坐在牢房里,静静地思索一些事,说到底,他为什么这么讨厌祁薄垣呢,讨厌到恨不能杀了他。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充满阳光的午后,八岁的祁薄垣被其他皇子揪着耳朵扇耳光,小脸被扇得肿起来,他捂着脸就是不哭,别人也就更加欺辱他。

正走过来的皇帝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他不动声色地吩咐在身边的老太监,说叫人给五皇子换到琼苑居里住着,那儿地处偏僻,离这些人远,会比较消停。还有你赶紧去吩咐寂将军往这处来。

老太监应了声是,便吩咐下去。

这一幕正好被躲在草丛中躲猫猫的祁明决听见了,他暗暗咬紧牙关,眼睛却红了。

凭什么,自己娘亲是最受宠的贵妃,而那个野小子的娘亲犯了无耻的重罪,父皇却还是暗暗关心着他,他担心父皇心里仍有这个小子,时时关注他们之间是否更亲密了点。

他如此胆战心惊,生怕这个臭小子在父皇心里不一样,会来跟自己抢皇位。

虽然他干什么都比自己做得好,可是没有父皇的宠爱,他就什么都不可能,他之前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那一天。

虽然父皇表面上不喜欢他,从来没夸过他一句,可自己心里就是有这样的担忧,他甚至认为祁薄垣会成为自己最大的敌手。

皇帝发现祁薄垣母亲是被冤枉的,是宸贵妃下的手,但宸贵妃家族势力庞大,他不能动,宸贵妃就是想为自己儿子扫除障碍,才以此方式除掉她娘亲,因为他各方面都十分优异,皇帝也很喜爱他。皇帝觉得愧对祁薄垣便派人暗地里去照料他,对于这个儿子,他的感情很复杂,既内疚又希望他能迅速成长起来。

当祁明决发现了这点之后,他便狠下心肠决定逼皇帝退位,杀了祁薄垣。

因为他的娘亲,便是宸贵妃。皇帝是因为忌惮她娘家势力,才不得不允了他们的做法,装作无知罢了,其实父皇最忌惮和痛恨的是自己的娘亲吧。

他想要做掉祁薄垣么?他当然想,但并不是现在,他只是故意做出一副暴怒无谋的样子,让那边的势力卸掉防备之心罢了。他派人暗杀他,一来试探祁薄垣,二来,迷惑那方势力,他找来的都是顶尖高手,知道他们会得命不下死手,于是将计就计。

可为什么,自己明明下了命令让那帮蠢货按兵不动,他们居然不听自己的,让自己一直精心部署的计划彻底崩溃。

他一捏手心,勾起嘴唇咬牙冷冷一笑。

祁薄垣到了天牢内,来探望祁明决。

“严落能进入皇宫,也是因为宫里有别国势力的人,而别国势力是怎么侵入皇宫的,皇兄不知么?”

祁明决笑了笑,不发一语。

你原本想要派严落进入我的书房,目的是想进入我府邸暗查搞鬼,只是不知为什么居然被父皇破坏了。

他勾了勾唇畔,轻轻一句话,便勾得祁明决怒火丛生。

“原来父皇是在保护我。”他淡淡地道。

“保护你什么?你这个贱人生的杂种,即使死了也没人会为你掉一滴眼泪。”他大笑了起来。

祁薄垣钳制住他的脖子,笑道:“在父皇心里,谁才是真正的贱人,你不知道么?”

祁明决挣扎喘息:“你什么意思?”

“这几年,你们家族的荣光一层一层剥去,想必这才是你真正想要谋反的原因吧,被父皇削弱权利,你怕最后自己无法继位,又见我名声威望日渐强大,于是按捺不住了吧。”

“祁明决……”他用绢帕擦了擦手指道。

“你想得没错,父皇心里并没有你,他表面上对你的好和喜爱都是装出来的。而他表面上对我的厌恶和置之不理,也是装出来的。”

“父皇名为看不上我这个儿子,实际上是把危险从我身边转移了,这么隐蔽的心理,他做的不动声色,而你现在明白了?”

“父皇在保护着我。”他一步一步走近。

祁明决呆了一呆,眼睛瞪大,心里面最不愿意考虑的事情被他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他怔了怔,然后,他突然又哭又笑起来,他大笑道:“没想到这么多年啊,我依旧被你们父子戏耍了。”他一拳狠狠地捶在铁栏上。

“可是,你以为你赢了么?”祁明决突然瞪大了眼睛,满脸嘲讽,脸上的疯狂之意使他看起来异常恐怖。

他伏低身子“哼哼哼”地笑了起来:“就算那老皇帝护着你又怎么样?”祁明决仰起头阴邪地看着他,眼中有一丝戏谑和得意。

祁薄垣眸光一闪,惊愣道:“小耳?”他暗道糟糕,猛然退后,命狱卒看守好犯人,转身跑出了监狱。

“哈哈哈哈哈……祁薄垣,你死定了。”狱中传来一声比一声令人惊惧的笑,犹如来自地狱里的恶鬼。

祁薄垣想到,自己严格部署的暗卫都安排在皇帝那边,耳百身边也有五位,应该会没事的。

耳百完好地回到了家里,墨城看见自己的女儿依然美丽安好,差一点老泪纵横,而墨君山拥住耳百,喃喃自语,似乎在感叹这一次的劫后余生。

耳百走回到那个落英缤纷的院子里,发觉虽然至冬,却不萧条,草叶也并不芜杂,应是日日有人打理照顾。

她举过茶杯,心境并不如何凄冷冷落,她知晓,万事顺意只是幸事,而人间寥落,身不由己才是常事。

拿着茶水洒在了门前,又举杯洒在了庭院里,敬一切过往的不安,也敬此中人。

顺风顺水顺心顺意,任它伤怀感叹,由人或东或西,虚妄过渡,一切皆无罢了。

饮过茶水,看着窗外一树摇曳生姿,依旧郁郁葱葱,苍劲夺目。

耳百轻轻地敛了敛眉眼,突地,一道破空之声传来,一把长箭直直地射向耳百,原本隐在耳百身边的暗卫应该会出现保护她。

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几个暗卫无动于衷,不,不是无动于衷,而是他们竟然都现身跪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脸颊边赤红,全是汗渍。

只有一个暗卫还挺立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耳百将要被射穿心脏,一动也不动。

“小耳!”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惊呼,耳百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随之而来是箭羽破肤的声音,耳边传来祁薄垣压抑的闷哼。

一大波暗卫现身,与出现的大批杀手打了起来。刚刚笔直挺立的暗卫,阴冷眸色一动,也加入了战圈。

祁薄垣腰上中了一箭,血流了耳百满手,耳百讶异地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只是捂着他身上的伤口。

祁薄垣摸了摸她的脸颊,对她笑了笑:“我没事。”

祁薄垣心里想着:“原本是做好安排想将这些杀手一网打尽的,没想到暗卫中居然会出现内鬼。”

“糟了。”他专注凝视着场外的打斗,这些暗卫一个个都蒙着面孔,都在与那些敌人作战,完全分不清刚才的那个内鬼究竟是谁了。

正在此时,一柄冷冽的匕首刺向了祁薄垣,祁薄垣将耳百推到了圈外,与之对战。

一次不中,那道身影突然隐匿了行踪,又隐到了场外的打斗中来分不出你我,十分的诡异狡诈,这个人三番五次地运用这样的招数,祁薄垣开始凝神仔细辨别。

他大声命令道:“众暗卫都取下面罩。”

暗卫齐声应是,刷刷地取下了面罩,只有一个人依旧用黑布蒙着面。

正在此时,又一把箭羽从高空之中直直地射下。

祁薄垣吃惊:“侍卫应当将外面的敌人都制服住了,怎么还会有箭羽射来,看来敌人真正是有备而来,居然也是一招请君入瓮。”

祁薄垣来不及思考些什么,旋身将耳百救下,然而就在此时,一柄尖锐的匕首直直刺入了他的胸口。

祁薄垣眼睛睁大,在耳百的面前倒了下来,耳百蓦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面前穿黑衣的哥哥,不能置信地道:“是你?”

墨君山对她温软一笑:“小耳,到哥哥身边来?”

他一步步地上前,耳百一步步地后退,退到最后退无可退,小耳眼睛赤红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哥哥要帮着敌国出卖我们?”

墨君山扯了扯嘴角:“小耳,你还记得娘亲姓什么么,我们都是敌国人,小耳。”

“原来,你和父亲竟然是敌国的暗桩。”耳百喃喃地道。

“小耳……”

“你告诉我,娘亲是怎么死的?”耳百眼中起了一层缭绕的水雾。

墨君山缓缓说道:“小耳,母亲是一个思维奇特的女子,或许你继承了她的奇思妙想,甚至更在她之上,她教你那些保命手段,是为了让你可以保护照顾自己,不想你被人利用,可小耳,你天生就是棋子。”墨君山说道这里,微微敛了敛眉眼,神色看不出悲喜。

“于是母亲想要告诉你父亲计划,父亲就下毒让母亲永远闭嘴了,可你却长得这样好,好的让祁薄垣如此喜欢你。”

“我们也料不到他会这么喜欢你。”

“所以,我是你们埋下的一条线是么。”

墨君山点了点头:“小耳,哥哥保证,只要祁薄垣一死,哥哥会一直保护着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到哥哥这边来好么?”

耳百忽然笑了,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溢满了泪水:“你们可真是,丧心病狂!”

“小耳,牺牲了你,哥哥也很不舍。”

耳百伏下身子,抱住祁薄垣,将脸贴上祁薄垣的脸颊,他的意识似乎越来越远。

忽然,天上突兀降落一道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很久未见的许澈。

他一身黑衣,一副银制面具,依然是一副当初看见他时的模样,耳百怔怔地抚摸祁薄垣的脸,神色恍惚。

耳百眨了眨眼睛,落下了大颗泪珠,她的心脏很痛,不断地流着泪水,不断摩挲祁薄垣的脸,直到他最终断气。

许澈也加入了战圈,耳百忽然大声说道:“你们都去皇宫里,护驾。”

“可你怎么办?”许澈一剑将敌人逼退,转过身来问她。

“我不会有事的,放心。”耳百异常冷静。

暗卫离去,许澈不放心她,依然在她身前勉力支撑,就要大获全胜之时,突然之间,耳百冲天一阵凄厉的尖啸,啸声犹如怒火炽盛的凤鸣,在院子里除了许澈的所有人都用力地捂住了耳朵,然后嘴角渗出了血液,他们用手捂着胸口,通通倒在了地面上,嘴唇惨白的耳百扶着祁薄垣,一步一步地走向水池,最后两个人双双落入了池水之中。

“小耳……”许澈大喊,却已阻止不了了。

一道白色的光芒从耳百脖颈处悬挂的璎珞里冲天而起,一瞬间冰封了这片地域。

当严落在天牢中得知耳百已死的消息后,他朝铁栏外头怒吼道:“你们说过不动她的,你们说过的。” 他狠狠一拳砸在了铁栏上,捂着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之后,沉寂半晌,他幽幽地抬起头来,忽然惨烈地笑了笑,他说道:“好,我告诉你们暗桩都部署在哪里。”

因为有祁薄垣部署的暗卫护卫在老皇帝身边,所以老皇帝无碍。听了耳百之言,知道他们很快会有动作,早做准备的兵卫,由寂将军率领,一举歼灭敌军,并找出各地暗桩,全数歼灭。

〖平安番外〗

早春了,天空白色的云被风徐徐吹拂,月季绽放,花瓣上露水丰盈,还有半人高的竹篱笆围起绽开的年锦丝竹。

在大朵拥簇的繁花中心,坐着一个小小的少女——寂平安,她坐在那里,晒着温暖的阳光,唇畔微微一抹淡笑,似极惬意,长长的睫毛下有一双弯弯亮亮的眼睛。

附近有一个美丽的少年在偷偷地看着她,平安眨了一下眼睛,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盯着不远处被葱茏树木掩映着的身影,她不动声色地一笑,翻了翻自己的手掌心,贴在了额头上。

美丽少年看到立马跑了过来,担忧急切地问道:“怎么了,又不舒服了么?”

平安笑吟吟地盯着他瞧,并不吭声,小少年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露出了马脚,他微微红了脸。

他就是经常来此地陪伴平安的小小男子——陈楚清。

自从墨家发生了冰封事件以后,平安痛哭了无数次,病了两次,直到后来她想清楚了,发觉他们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以后,她眉目清明起来,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墨姐姐身上一直拥有清淡平和,从从容容的气息,似乎遇到再糟糕的事情,别人也无法从她的面上察觉到分毫,加上冰封事件,她觉得,墨姐姐不是凡人吧。

她相信她与垣哥哥并没有死亡,他们一直都有好好地在一起,她在心底真诚祝福他们。

陈楚清是寂将军府相交好友之子,一直对待她很好。她从他的眼底,他的语言中,和那一种笃定与坚定的,把她放在心中第一的坦然和真诚的语气里,看出他是一个干净纯粹之人,有多久,她再也没有见过这般清白之人。

她和陈楚清或许可以在一起,或许不可以,不论可不可以,她心底小小的那个角落里永远安放着那个明艳若玉簪的墨姐姐和垣哥哥。

院子里的花朵悠悠绽放,一个小小少年,另一个小小少女,他们漫步在这片满园花卉的院子里,像走过了很远,很久。少年轻轻牵起女孩的手,在她的手心里放了一朵大丽花,有风寻来吹动,少年翩翩而笑,浅浅眉眼,神采飞扬,如同飞过时空,掠过长袖的清凉好模样。

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平安,不嫉妒,也不执拗,他们世家交好,自然得知平安早年心意,只是他并不介怀,并且有自信一直爱着小小少女,就像前生保护着她的人一样。

我叫许澈,自小双亲去世,成为了一个潦倒的剑客,在江湖上拼杀出了些许名气,一次无意中帮助明王逼退敌人,他见我实力不俗,又身份清白,邀我做他的暗卫,我见自身有了安定,不再漂泊无依,便应了下来。

明王见我寡言多智,于是派下了一个任务,让我隐藏在墨府,留意府中少女——墨耳百,当初次见到她,我感受到内心振动惊鸣,我便知道我波折辗转的一生得到了暂时的休憩,也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结局。

墨耳百是个十分有趣而古灵精怪的人,她看起来似乎事事没有思忖,其实早已忖度了万种可能,做事非常稳妥精细,缜密心机,不露声色,可她又不会干什么坏事,小打小闹之中,自有流露出一种安心享受,不顾将来的底气和味道。

她似乎极懂得珍惜当下的一分一毫,使周围的人都愿意同她共处。

我不由生了感叹,若她得知自己只是一枚被人利用的棋子,她还会不会如同今日达观,明王并没有与我多说什么,只是让我盯着她,我也不知他的家人竟也是敌国暗桩。

当那一年,耳百躲在花园里,因为干了坏事于是藏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想看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吃瘪的样子。

于是本不该出手的我居然出手了,我看见她怔愣苦恼的神色,居然觉得很好笑,她也立刻察觉到她的屋子里有另外一个人,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居然把那枚石子藏在了自己脖颈上的链子中。

可不料,多年以后,因为一时大意,我还是被她发现了,我看见她从睡梦中惊醒,哭得绝望痛苦,我不知是何故,她从小到大,似乎难有波折动荡,为何哭得如此伤感,我不由在窗外惊了神,愣愣地看着她。

谁知她哭的时候也不忘警醒,猛然推开窗户,我匆忙躲避,却还是因为太慢暴露了行踪。

她不慌不忙地打开门,竟在等着我,我想我一介堂堂男儿,如此躲避,竟不如一个小小女子大方坦荡,于是便也现身,我知我不应该摘下那副面具,可我却被她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胆气所折服,也被她往来皆是客的神采所倾倒,我只好成为保护她的使者。

但我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当祁薄垣派了暗卫监视耳百,我便知自己已经暴露了行迹,于是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小耳以为我是为了打消祁薄垣的怀疑,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仅仅是想让他打消对耳百的怀疑,这样对我们的计划有利。

严落是敌国的暗桩,我早就知道,却没有提醒她,因为我是暗卫,我有使命,当他与我坐在树杈上说自己靠的是计谋时,我讽刺一笑,他说得对,他靠的是计谋,只是他似乎不明白什么才是值得的什么才是不值的,而我也恍惚了。

后来明王逼我给小耳下毒,我不肯,他转而让严落去做,但已视我为叛徒,回来以后,他就开始派人来追杀我了。

我与一众杀手拼命,身上被砍了十多刀,浑身是血地逃了出来,竟不成想垣王派人救了我。

他把我送到了一个隐秘无人知的地方,让我好好养伤,伤好以后我想见见小耳,他多次劝我隐蔽行踪,最后无法只能答应。我对着小耳日渐消瘦下去的脸颊却说不出半句话,只能静默喝酒,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又仿佛看不穿,许久未见,她的心事似乎更加隐蔽了些。

当我知道耳百已从皇宫回到了家,我心道不好,敌国怎么会放任小耳这么好的一枚棋子,于是我赶紧运用轻功到达墨家,果然不出所料,祁薄垣已经重伤倒地,他到底是没能敌得过敌国的武力与心机,他以为耳百回归会引来敌人,于是布下兵卫与暗卫,谁知小耳的哥哥居然就是敌国暗桩。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我听到小耳叫我们离开,她十分的冷静,方才的痛苦已全部消散,我以为是她想清楚了,没想到她是存了必死的决心。

不知是什么不能理解的神秘力量,小耳一声尖啸,让众人重伤倒地,然后一股剧烈的光芒自湖中心涌起,脚下出现细细密密的冰层,此地居然被冰封了?

逼退敌国之后,动荡的国家终于安稳了下来,可是小耳和祁薄垣再也回不来了。

我倒在酒馆旁,往嘴里大口灌酒,听见隐约有人在说,那片冰封之地定是妖孽作横。

我一听,一股怒气冲天而起,拉住那个人的衣襟大吼道:“你说谁是妖孽,你再说一遍。”

他被我唬住,再不敢吭声,只是嗫嚅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我松开他,拿起酒壶往远处走去了。

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疯子……”

天地静谧的夜色里,冰雪在逐渐消融,寡草渐渐地探出头来,虫蚁也在忙碌着攀爬搬运,百年以后冰雪常留的此地蕴藏着一丝生气,突闻“哔啵”一声爆裂绽开的声音,然后,那片池水覆在表层的冰雪似乎正在慢慢地消融。

清冷月色,琉璃景物,美绝尘寰的一座院子里,冰雪屏蔽天地,直到池水上方出现爆裂之声,冰裂了,雪消融了。

淹没池水底下的一对人儿,相拥而死,但看上去,只是相拥而眠,左侧的男子矜贵高华,浑身充溢一股温润似玉的贵气,而右侧的小小女子,容颜清丽绝俗,冰清玉洁,美得令人怀疑是否还在睡梦之中。

这一方地域再度出现绿润的细芽,正在绵绵不断地冲击泥土,生长而出,而那一颗早已枯死的老树居然也重新绽出绿叶。

这片低温之地,瞬间的连风也变得温润和顺了起来。

百年隐没在水底下的耳百,突然间,纤长的睫毛颤了一颤,这是即将要苏醒的预兆,下一秒钟,水池表面的冰块迅速地融解,冰雪消融,水色潋滟之中,耳百突然间睁开了眼眸。

下一秒,左侧的祁薄垣也张开了双眼,他口中一瞬间被池水灌入,挣扎了起来,不能呼吸,耳百游动过去抱住他的身子,贴上身吻住他。

他们两人之间相拥,然后耳百抓住祁薄垣的手腕,青白衣衫顺着身体缭绕缠动,他们一起游动着浮上了水面。

两人的衣衫完全湿透了,可他们却全然不在意,耳百拿脚尖踢着脚下的水花,柔婉一笑:“阿垣,你的时代过去了。”

祁薄垣轻轻地点头:“嗯。”

“那我们明天吃什么呢?”耳百趴在祁薄垣肩上认真地思考。

祁薄垣手指一用力,将耳百扯到自己的怀里,用手臂环住她,问道:“小耳,如今我一穷二白,可能养不起你了。”说着在她的薄唇上啄了一下。

“养不起我你还亲我?”耳百瞪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看着他。

“不过没关系,阿垣腰间还缀着一枚珍贵的白玉玉佩呢?”说到这里,双手便像蛇一样的环住了他的腰身。

祁薄垣皱了一皱眉头,呵了口气,立即去搔耳百的痒:“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

耳百“咯咯咯”地笑:“不敢了。”

“啊,真的不敢了。”她举手讨扰。

耳百和祁薄垣二人百年前投入池水时入了一个奇异的境地,在那片似梦非梦的地域,他们看到了一个与耳百长相非常相似的女子,身着白裙,傲骨仙气。自称静华神子的女子说耳百是她的今身,愿意帮助他们渡过此身劫,并许他们百年之后重新缘聚。

于是那颗珠玉一直散发的能量治好了祁薄垣身上的伤势。

他们也度过了重重考验。

那片境地里诡谲多变化,行进多艰难,身体所经受的种种都犹如置身当中,每一步每一个决定都是靠他们自己所得,其中阎王掌执,地狱煎熬,离火焚身,种种艰辛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是,幸好。他们彼此相视一笑,眼眸中各自坚定。

一座通奎山,渺渺雾气相对,呈现出了飞鹤群聚,时而扩散的景致,白鹤迢唳,尽现优美,山顶有一座如风亭。

漆染红顶,四脚磊落,普普通通地置于其上,却仿佛凡尘俗物皆不可抵达也。

亭中正有一女子,抹额点唇,白衣翩然,她落座轻弹古弦,高山之顶,余音扩散开来,袅袅不尽,她一只手抵住下颌,一只手随意弹就,不多一会,就谱成了一首简曲。

“动情时分,让人怎么看你?

看你眼中有我,亦有情?

完全想规避,规避自己的心。

却又不知为何,心痛如裂镜。

本不想尝情,安分就已清。

你又如何从中作梗,让我不安定。

当我发觉自己的心,我绵绵期冀,

可你不是良人,

转首不发一语便要归去。

供奉自己就好,

只供奉自己。”

耳百又是这样的随意而歌,词一如既往的伤怀,可她的心里并不伤怀,她轻声而弹,又唱了另外一首,“有绵绵的干净的清风,有你倔强眸色动情的打扰……”她的声音扬得极远,漫山漫山都是她清落的嗓音。

祁薄垣在她的身后按住她的肩膀,低头在她脸颊上闻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抱了住她。

他取笑:“小耳现在是满身的脂粉味了?”

耳百淡淡地一笑:“阿垣这是嫌弃我了?”

她停下弹奏,回过头来:“阿垣嗅到了脂粉味,是否也会想起曾经后院里中魂牵梦萦的妾室?”

祁薄垣怔了一怔,然后纠结地蹙了蹙眉心:“你这是在吃醋么?”

“现在才吃醋?”他低头看着耳百惊异说道。

“小耳,我怎么没发现你居然如此的呆滞可爱。”

“你说我呆滞?”

“我说你可爱。”

这是一处南部的边落之境,在远望的视野之外,还有一处迢遥旷野的的山谷,其中堆满了遮天蔽日的花树,铺天盖地樱花瓣纷飞而落。

是美丽温暖的暮春时节。

他们先是去了那弯绿田遍野的边落之境,看到了空阔广袤的天空和原野,还有潺湲的清澈河水,淳朴和善,笑容可亲的农民。

他们顺着清凉的河水慢慢地往前走,一路上手拉着手,频频微笑,话语家常而琐碎,没有任何的阴霾负重,似乎能够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田地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虫子鸣叫,阳光普照,耳百握住祁薄垣的那只手有些汗湿,她挣了挣,祁薄垣不允。

耳百眉梢一挑,慢慢悠悠地道:“我的手心出汗了。”

祁薄垣微微扬眉,从怀里掏出了一方绢帕,轻轻地擦拭耳百雪白的手指。

耳百噗嗤一乐:“好娘。”

“什么?”祁薄垣一蹙眉,他方才没有听清。

“没什么。”

“以前我见人写文章,他写了一个永不妥协的性格。”

祁薄垣点点头,他们迎着清风,坐在绿绿的草地上,风撩动耳百的长发,笑得像满园的玉簪盛开一般。

“大概是,不信所谓死神,只信他自己。像真正的人一样去战斗,不畏惧生死,不畏惧刀枪,这样子的一个莽夫一样的人。”

“我说这般钢筋铁骨会被现实磨得连骨头都不剩,你的人物,一定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他说,这个人物最后爱上了一个女子,然后就妥协了。”

“我笑了笑,说了一句宽慰他的话。”耳百眨眨眼,露出狡猾的笑容。

“你说了什么?”祁薄垣抚了抚她的长发,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我说,有爱有力量,这才会完整,一个人有力量比较简单,要完整却很不容易。

祁薄垣笑了笑,他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风很平和,花香充足。

在山树底下,云鬓花钿,轻容拢面。

耳百费尽周折踮脚想够那高处的一串紫色花,祁薄垣在边上并不帮衬,只是双臂拢在胸前好笑地看着她。

耳百凝视了他一眼,转头依旧卯着劲儿去够,祁薄垣无法,只好来到那颗花树底下,把那一串紫色的美丽花儿取了下来。

突然又有一串落在了祁薄垣的头上,耳百撩了撩手腕,急道:“我要你头上那个。”

祁薄垣顶着头上那串花,微微一笑:“不给。”

耳百忙追上去抢,两个人打打闹闹,玩得不亦乐乎,清亮的笑声如同坊间花般敞亮。

遥远的山谷内,人烟渺茫,花雨稠密,樱花花瓣纷纷下坠飘扬,耳百站在樱花树底下,花瓣就落在她的发上。

鼻尖萦绕着美好的香气,风飒飒,人如画。

她看到不远处走过来的祁薄垣,跑过去衣衫翩跹舞动之间一把抱住了他。

“阿垣,我爱你。”

“我也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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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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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0-8-24 18:59:1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怕一楼被吃了,跟百度一样,所以来个镇楼么!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20-8-26 20:40:18 | 显示全部楼层
    无心幻梦 发表于 2020-8-24 18:59
    这是怕一楼被吃了,跟百度一样,所以来个镇楼么!

    幻梦,我重发了一遍,把我之前的情删掉吧。

    点评

    哈哈你的“情”删不了! 哪个帖子,你换个标题换个内容撒  发表于 2020-9-17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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