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错

紫陌

【一】
　　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从宫殿高檐上隐没的时候，子辛已换好了百姓装束在门外等我，隔着一道薄薄的纱帘，我看见他侧对着我的方向坐在那张雕花的梨木椅子上，端起那只白玉茶盏凝视许久又放下，他说妲己，我带你去瞧朝歌的夜景。说这话的时候他低了眼，看不清里边的神色，可我能看到他蹙起的眉尖。那茶盏是我从苏庄带过来的，他曾不止一次赞叹它的精妙，末了又发出轻轻的叹息：绝世美玉，谁堪比拟？可惜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只了。我微微地笑，转过脸双手交握做端庄模样，任凭手指绞得生疼。
　　晚上的朝歌很美，淇水上有画舫随着水面轻轻漾动，几道窈窕身形印在纸窗上，隐约能听到丝管声声，流淌成若水的闲逸。
　　沿路不时能看见提着花灯缓缓走过的女子，眉尖如云，长裙及地，拖出摇摆的旖旎风情，身边陪伴着脸涨得通红的少年。
　　“很晚了，你该回家了。”
　　“好。”
　　“走吧。”
　　“恩。”
　　“怎么还不进去？”
　　“……”
　　微微的晃神，多么熟悉的对白。那个温厚的嗓音曾在苏府门口与我演绎着相似的难分难舍，夜寒露重，直到罗袜都泛出湿意，才能一步一回头地掩门离去，再在梦里临摹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也是在苏府大门前，他说妲己，请你等我。等我扬名天下，我必然回来迎你入我姬家大门，从此阡陌红尘，连心比翼。
　　姬发，我又一次在子辛身边想念你。

【二】
　　道路尽头有间小铺，在门口置了一架子，挂了许多簪饰环佩，随风摇出轻轻的脆响，远远送了过来。
　　子辛展颜一笑，挽着我的手径自走过去，拈起簪花一朵佩我鬓角，我侧脸，恰巧对上他含笑的眼。眸光似水，我能望见他眼里我不自禁绽放的明艳。
　　姬发，可惜你看不见。
　　由丰那么远，我踮起脚尖望向西边也只能看到天地苍茫一片。
　　“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少爷以前怎么没见过？”油腻腻的声音，一只手掌蓦地横出来挡在我身前，就要往我脸上袭来。
　　“啪”的一声，膝盖砸地，紧接着是两声惨叫，那只伸出来的手被钳在另一只手里，软软地耷拉下来。
　　只是瞬间的动作，快得我几乎看不清，那个盛气凌人的声音的主人已跪倒在我们脚下，
　　轻轻拍了拍手，仿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子辛又变回温文尔雅的模样，若非亲眼瞧见，我定不会相信出手的人是他。
　　商王深藏不露，你此去，定要万分小心。忽然想起临行前爹爹特地来我住的院落叮嘱于我的话，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平日不苟言笑的他那般忧心忡忡的神情。他站在庭院里，话说完立刻转身背对着我，背影无比萧索。可当时，我不会亦不愿去猜测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是的，度日如年的等待，终于等来了他，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凤冠霞帔，他站在油灯的阴影里轻轻说，妲己，对不起。
　　我眼角一僵，只觉浑身无力。
　　跪在苏府大门前，郑重叩头拜别家园的时候，还是有眼泪不受控制地砸了下来，晕出淡淡的痕迹。
　　一入宫门，庭院深深，唯步步谨慎，方有可能全身而退。我懂。

【三】
　　回到清韵阁时正敲响了二更，子辛站在台阶上看我进门，忽然冒出一句：“妲己，我这朝歌，可比得上你的苏庄？”
　　我一愣，再回头看他，只捕捉到白色的衣角正转过围廊。
　　卸了妆，正准备安寝，忽听得窗外传来暗暗的箫声，五声，三长两短,宛若一声绵绵不绝的叹息。
　　翻出塞在柜子底层的黑色夜行衣，想了想又取过一条纱巾遮住脸，再将床上布置成有人正在睡觉的样子，推开窗子跃了出去。
　　淡月疏星，循着箫声的方向掠过去，远远就能望见宫墙一角立着一青衫人，负手而立，睥睨天下的气势，亦是我无比熟悉的身形。
　　横箫而立，他挤出涩涩的笑：“妲己，你，可都好？”
　　呆了一呆，几乎要稳不住站在檐上的脚尖。姬发，他怎么可能万里迢迢来了朝歌？还是放心不下我的么？前些日子接到父亲家书，寥寥几句闲话，只说家中一切安好，勿念。子辛将信递给我的时候，依旧是如素日一般淡淡的笑，那瞬间我差点以为我和他真只是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不曾涉及权谋厉害关系。
　　他或许永远不能够知道，那些字迹在火苗上薰过之后，显现的是另外的字迹，同样短小精悍：迁都至镐，义师已起，不日可至孟津。
　　从孟津北渡黄河，至百泉转而东行，便是朝歌。
　　这场酝酿多时的战争，终于要发生，忆起临行前姬发信誓旦旦的言语：“帝辛无道，天下生灵涂炭，我誓以全力拯万名于水火。待天下大定，你我寻一山林归隐，妲己，你说好么？”我清清楚楚知道，为他这一句话，记下他的挣扎，苏妲己便已注定祸国殃民。
　　由苏庄走进朝歌，我是被献上的女子，站在大理石砌成的宫殿之上，环鬓如云，步摇轻晃，尚未抬头便已听见满朝的惊叹。如此顺理成章，坐在高台上的男子细细端详我两眼，便决定将我留下，住进清韵阁。
　　由侍卫带路离开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沉重的劝谏：“此女面貌不详，我王三思。”是比干，传说中七窍玲珑的王叔。
　　“我王三思。”箕子、微子的呼声远远漫过来，由云端渗入眼底，忽然酸涩，不敢再回头，挺直了腰一步步离了背后人声鼎沸。

【四】
　　翌日醒来已时过正午，初冬的人阳光透过窗棂淡淡洒进来，投出斑驳的影像。早有宫女取了衣裳侍立一旁等候，传话道：“娘娘，大王已备好辇车，请您用餐后去鹿台。”
　　子辛正在正厅饮茶，阶前却跪着一黑衣男子，被侍卫用腿顶着，脸都要伏到地上去。我一怔，望向子辛，他微微举杯一晃，却不说话。
　　“大王……”话刚出口，就见阶前那人奋力一挣，已挡在我身前，用手怒指我，字字铿锵砸地。
　　“大王，昨晚宫中巡逻的侍卫亲眼见到这妖妃与一疑似姬发的男子私会，姬发此人野心勃勃，迟早会对我朝不利，大王怎能耽于美色视而不见？”横在阶前，箕子狠狠瞪我一眼，再次伏倒在子辛跟前，涕泪纵横。
　　子辛面无表情，只挥了挥手，命人将箕子带了出去。再转过脸来面对我时，已是笑意盈盈，丝毫瞧不出波动。
　　“妲己，若我一无所有，你可愿随我遁隐？”在我为他斟茶的时候忽然又听得他淡淡的声音。
　　我一慌，手里的茶水几乎要洒出来。
　　这样的言语，分明是曾有另一人字字真挚承诺我的。
　　“你瞧，天色竟阴了，快下雨了吧……”也不待我说话，他自顾自接了下去。倚着栏杆，俯身往下探去，声线落寞。
　　我身躯一震，只觉大有深意，再看向他时，已经又是平常的慵懒神情，仿若对周围一切都漠不关心。眼神却是清亮清亮的，定定地瞧住我。
　　子辛，你知道多少呢？还是你根本早就什么都知道，迟迟未开口，只为等我坦白？
　　诺大鹿台，瞬息安静，我能听到他浅浅的呼吸，以及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大王，妾身为你舞剑，可好？”
　　剑尖是闪亮的，我慢慢指出，忽然一震，白光如梦似幻，随着水袖向外扩散，于乐声中翩翩而舞。
　　剑芒绽放出灿烂的光芒。我的身影随之腾起，在半空中接住剑柄，凛冽的风席卷而上。秋水如长天落下，化作无边银河，在掌中婉转腾挪，欢畅奔流。时而冲天，时而落地，时而化作银衣流光，眷恋那绝世容颜；时而又散作漫天繁星，闪闪发亮。剑舞不歇，就在这鹿台之中望月台上，我深深咬住了唇闭上了眼，仿佛惟其如此，才能忘却一切。
　　黄昏天幕下倾力一舞，我不知道子辛能否瞧见在衣袂飘动间我的欲说还休，以及隐隐错乱的挣扎，就如同在许多天以前，他状似不经意提及当日大殿，他是一眼望透我的玲珑而非只是美貌，才决意将我留下。
　　而数月之后，当我要站在姬发与子辛之间，做一个不可回头的选择的时候，忽然又再次想起彼时鹿台上我看不懂的神色，忽然恍悟，或许就在当时，他便已知道，从踏入朝歌那一刻起，我就定要负他，　　而轩然大波，即将接踵而来。

【五】
　　局势渐危，从父亲源源不断的“家书”中获知，万事俱备。
　　比干在朝劝谏将我斩首示众以定民心，箕子等人更以死进言，满朝风雨，子辛一一挡回去，怨声四起。
　　杀比干，囚箕子，放微子。
　　为我，终至众叛亲离。
　　并非无动于衷，可如二人生死搏斗，招式已老，便要手下留情也已收不住攻势，甫一出手，我们都便已没有退路。
　　探子从前方不断报来军情：一月，周军大军浩荡伐商，同月下月，抵达孟津，与庸、卢等各部落汇合，举起反商大旗。28日，由孟津冒雨东进，至汜地渡黄河，兼程北上，直指朝歌。次月4日，大军抵达牧野。
　　子辛的脸色日渐疲倦，望着我的眼神若有所思，那日清晨睁眼，发现他正坐在床头，双手搁在我脖子上，我知道，只要他微微一用力，我便永远不能再醒来。那瞬间我大抵明白他定是已察觉我的来意，可竟没有慌乱，只是寻思如此也好，不用再觉亏欠于他。
　　可他终于不能够下手，眼睛一闭，双手已颓然垂了下去，指尖搭在我裸露在外的肩上，兀自微微颤抖。
　　然后一支匕首滑进我手里，冰冰凉凉的，他说妲己，我只恨没有早认识你，幸好我能认得你，为你，我便不要了这天下又何妨？你若要子辛的命，我也愿双手捧给你，你竟不知么？
　　那是第一次，我在他跟前嘤嘤哭出声来。
　　忽然想起当日淇水河畔，他拈花一朵为我簪上，笑容温和。
　　只是当时，我念念不忘的另有其人，哪怕那人亲手将我献给其他的男子，美其名曰：苍生为重。

【六】
　　三更鼓过，了无睡意。披衣信步走出清韵阁，顺着围廊行至子辛寝宫，远远就见他站在满数梅花之下，只着一单衣，瑟瑟发抖却不回屋。
　　花丛一角一点亮光闪起，定睛望去，却是剑尖，正指着子辛的后背。
　　“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呢？这等鬼祟行径，被他人见了，端的辱没阁下盛名。”却听子辛忽的吐出几个字。
　　“帝辛果然是高手，这份定力，天下又有几人能有？”花丛里跃出一人，一袭青衫，右手扣在剑柄上，左手指轻轻弹了弹剑尖，发出嗡嗡的振动声。
　　“姬发。”子辛依然没有回头，语气却笃定。
　　“是我。”
　　“我等你很久了……”轻叹一声，他转过身来，淡月之下，面色安详沉静。
　　“子辛，你可知你怎会有今日么？”姬发的声音忽然急促起来，“既为天子，却耽于美色罔顾国政残害忠良，你可瞧见黄河两岸堆砌如山的尸骨么？因你一念之差，多少人流离失所。这天下，你已不配拥有了。”
　　“呵……姬发，这不就是你希望的么？什么帝王不帝王，子辛从未放在眼里，你若要，我送你又何妨？何需如此大费周章？可怜妲己如此对你，你扪心自问，可当得起？”子辛似笑非笑，眸光渐冷。
　　“你有什么招数尽管使来，今日我便为她教训你。”
　　姬发身躯一震，我躲在柱子后瞧得分明，却不见他反驳，只冷笑两声，挥剑攻了上去。
　　只见他肘微屈、肩下沉，剑尖平平指出，行至一半突然屈腕上提，直刺子辛天突穴，子辛斜斜一闪，避过剑势锋芒，顺势折下一枝梅枝，手腕往右用力一绞，划了一圈，脚尖一点，已飞身直取姬发双目。姬发疾退两步，剑身一颤，挽出一朵剑花，反身削出，挑向子辛手腕，两个人转眼已斗成一团，再辨不出谁是谁。
　　我将掌心抵在柱子上，只觉彻骨寒冷。子辛叱责姬发的话恍惚又响起来，在眼前飞速闪动，原来我自始至终竟只是一颗棋子么？那苏府大门前的信誓旦旦又算什么？
　　“啪”的一声，场中局势却又已发生了变化，姬发手中长剑已被打落在地，脸色惨白，一脸不可置信，子辛手中梅枝也只剩下短短一截，距姬发喉结不过一寸。我一惊，到底控制不住，忍不住低低叫出来声来，从柱子后现出身来。
　　二人身形均是一滞，子辛的眼眸里仿佛笼了一层薄雾，愈发看不清里面的神色，姬发的脸却有一瞬间的慌乱，许是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一个情景面对面，然后扯出一个苦笑，双眼一闭，将垂了下去，不再抵抗。
　　“妲己，如今后悔，也是来不及了吧……子辛，你动手吧。”
　　我身躯一晃，想不到他说出这样的话，待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仿佛瞬间失了声，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忽听得子辛轻叹一声，手里梅枝已扔了出去。
　　“我本以为自己胜了，未料到终是迟了，再用心亦扭转不回命数。”
　　“姬发，你很好。”
　　“萧条神州，寡人今日郑重交付于你。”
　　“你走罢。”
　　语毕也不再抬眼看我，转身慢慢走回寝宫去，足下微晃。
　　宫门缓缓阖上。
　　姬发何时离开的我已不知道。
　　夜寒露重，天色已微亮。

【七】
　　当通红的火焰照亮了朝歌西边的天空，呐喊声不断逼近，我便知道，是非种种，都已走到尽头。
　　宫女来报，大军阵前，子辛本要亲自出征，行军至中途忽然不见踪影，问遍守卫，才得知有一身形酷似帝辛之人上了鹿台，且行且歌，人皆不忍卒听。
　　我凄惶一笑，其实早在昨夜，我便已猜中今日结局。
　　命人取过一盆水，就着倒影自己细细描眉，染了胭脂，再翻出当日走进朝歌穿的那一身衣裳换上，想了想，如子辛在一般，斟上两盏茶，连他那份一饮而尽，再将那只白玉盏暗暗扣在袖里。一切整理完毕，任宫门大门，屏退左右，清奏一曲云间谣。
　　——
　　旧时商都朝歌处，夜夜飞觞醉不休。
　　华灯上尽天色冷，眉蹙颜展笑覆愁。
　　弄筝抚弦舞轻姿，月映烟霞淇水流。
　　琼浆浮去苏麻色，烛光浸染离青游。
　　笙歌阵阵茂风华，孰知更望由丰亭。
　　早有士兵将清韵阁团团围住，我只端坐低眼不看他们，许是姬发早早吩咐了的缘故，竟也没人冲撞进来。
　　然后一人被簇拥着直接走到我面前，脸上是掩不住的意气风发。
　　也是，殷商已破，夙愿已偿，如何能不志得意满？我淡淡一笑，自顾自抚弄琴弦。绵长悠远，忽而转为急促：
　　风疾夜偏携骤雨，芭蕉青滑透昔影。
　　独坐寒簟孤灯里，长歌侍君至天明。
　　又疑卿影遥相问，昔日笑谑恍惚凝。
　　自古逐鹿伤不尽，无道何更胜有情？
　　诸语加身全不察，回首来路重行行。
　　斟清酒，悲清秋。挂枝寒蝉露，任随凉意侵。
　　犹希冀，此去兮，何人更携入竹林？
　　觥筹黯淡盼一醉，难得一梦一倾心。
　　一曲终了，我款款起身，姬发正神色复杂瞅着我。
　　“妲己……”他欲言又止。
　　“姬发，什么都不必说了，我都明白，早都明白。何人更携入竹林，此生无望，亦无来世了……只是日后苏府若有什么不是，请你瞧在妲己面上，恕了他们。”
　　“今时今日，苏妲己是商妃，与你大周天子，再无干系。这玉盏，亦再无与另一只双双团聚之日，也就还了你吧。”手从袖里滑出，我在他跟前，低头递出。
　　伸出的指尖微微颤抖，到底接不住，砰然砸地，碎了。
　　如此，也好。
　　药效该是要发作了吧，不然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意识都模糊了呢？看不清跟前曾经魂牵梦萦的脸。有浓浓的大雾漫开，一个声音轻轻响起，他说妲己，我带你去瞧朝歌的夜景，我绽出微笑，点头，好。


　　史载：……周武王于是遂率诸侯伐纣。纣亦发兵距之牧野。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斩纣头，县之白旗。杀妲己。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令修行盘庚之政。殷民大说。于是周武王为天子。其后世贬帝号，号为王。而封殷後为诸侯，属周。

紫沁竹

觥筹黯淡盼一醉，难得一梦一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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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喜两句，已尽。

黄鸳儿

很美的故事

东篱先生

女人写的故事都是那么哀怨凄美。。。。

尘恋

美丽的故事 永远都会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无心幻梦

记得上次说过些什么的 怎么现在来看啥都没说。

此刻想说的是，应该不是所有的少年都涨红脸的。 呵呵。太过了。

白阡陌

错错错 莫莫莫

晕乎乎

女人的心是细腻的，所以写的东西会不一样，

但是写的不错挺好的

上官冥儿

文笔优美...................
(我说的好象是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