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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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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8 00:55: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远年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父亲出殡的下午。
  太阳灼烤着河湾镇的大街,地面反射出耀眼得令人眩晕的白光,远年捧着父亲的骨灰走在仪仗队的最前面,他听到杂碎的唢呐声在身后像午夜的潮水般疲倦的起伏着。远年不知道走到哪里出殡的队伍会停下,他的双腿木木的迈着步子。母亲不在他的身旁,他在队伍中找不到母亲的身影,他感到无措。祖母被两个妇女搀扶着,她的行走看起来十分艰难。远年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有许多灰色的飞鸟寂寞的划过街道上空那一片狭窄的天空,仓猝决绝。远年在巨大的嘈杂声中听到鸟群在空中扑腾翅膀时发出的微弱的翙翙声响,转瞬即逝。
  街道两侧聚满了围观的人,各种各样的面孔上散发着相同的默然却好奇的神情,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远年听不到他们细碎的谈论,他感到自己像某个人质被曝光在了这个下午。他再次转过头希望能够从出殡的队伍中找到母亲。依然没有。
  他是在街道的转角处看到谢桃的,她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米色的衣裙弥散出某种柔和而轻缓的韵泽。她扎着马尾辫,向后束起的头发将一张宁静的脸庞映衬出来。她细瘦的手被一个女人牵着,另一只手握着衣服的下摆。远年看到她垂在脑后的浓密的发束如同缓缓流泻的黑色的月光,那个喧嚣而压抑的午后,那道黑色的月光中弥散出的迷离而阒谧的美让远年感到局促。远年不知道,这将是他一生的隐喻。



  那一年林远年十二岁。他总是站在河边看来往的船只,那些装在着黄沙、碎石,以及其他各种货物的船只驶过时,河水撞击岸边的泥土和石块所迸溅起来的水珠落在他的脚背和裤腿上,让他感到快乐。他远眺河流模糊的对岸,及尽全力的眺望,他不知道河的对岸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关于河对岸的臆想便成了少年子最初的秘密。
  那个夏天显得异常的漫长。更多的时间里远年总是站在窗户旁边透过沾满蜘蛛网的玻璃向外观望。太阳将场上的泥土晒成白色的柔软的粉尘,幽幽流动的灼热的气息贴在地面上。
  远年的记忆中,那个夏天充满着无休无止的蝉鸣,那些挥之不去的鼓噪的声响如同黑色布幔将他包裹着,捆缚着,让他感到恐慌。父亲的咳嗽在蝉鸣声中显得苍白,一声一声,如同撕裂的布匹。那一年的夏天远年是在父亲痛苦的咳声和母亲的啜泣中度过的,那个夏天太过漫长,远年以为时间会在这个夏天停顿下来,永无休止。
  父亲在春天的尽头被从医院接了回来,手术后的父亲病情并没有明显的好转,祖母和母亲知道父亲依靠药物所维持的单薄的生命或许熬不过这个冗长的夏季了。少年看到祖母脸上的悲伤和无措,看到母亲眼眸中的绝望和寂灭的光,看到屋前那两棵老槐树在酷烈的阳光下长久的静默,看到沿着这种冗长的静默慢慢深腾的酷热。父亲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庞让远年想象到某种谶言。他从开始时干裂的咳嗽慢慢变成潮湿的呻吟,那声音像赤足走入浸着海水的沙地,更像刀刃刺入汩汩流动的血脉。屋子里弥漫着各种煮沸的中药气味以及血液浓稠的腥甜气味,远年感到窒息。
  父亲的咳声是在一个黄昏里停止的。夏天的落日辉煌炽烈,夕阳的晖泽在整片天空中肆虐的铺展开一种惊心动魄的殷红色。那个黄昏里父亲的咳声忽然变得高亢,像是受伤的兽类要冲破禁锢而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咆哮,远年看见祖母的惊恐,她的手摩挲在父亲的胸前,错乱而没有节奏。“孩子,怎么了,难受吗,你告诉我,怎么了,孩子……”祖母惊恐的询问,她不知道如何控制父亲突然加剧的咳声,她手足无措,这个年迈的女人不知道如何能代替他承受这样的痛苦,她更不知道这样的痛苦究竟多么巨大。终于,父亲在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液后开始平静,这样的平静是让祖母惧怖的,远年听到吐血后的父亲沉重的喘息声,血液将他身前的衣服洇出一大片黑红色。半饷,父亲慢慢的侧过脸来,他望着远年,似乎要用尽所有的力气说什么,但只是从喉管中发出一些混浊而呢喃的声响。“远年,你过来。”祖母唤道。远年看了一眼站在门槛边的母亲,然后走道父亲的身边,父亲那因病痛而消瘦得只剩下一张遍布皱纹的皮囊的脸庞让少年感到害怕。“远年……”他从父亲浑浊的声音中分辨出自己的名字。祖母拉起远年的手握住父亲干瘦的手掌。但是父亲再一次发出了剧烈的咳声,只是瞬间,父亲亦再一次恢复了平静,祖母摩挲在父亲胸前的那只苍老的手随着父亲的胸腔起伏的平息而慢慢停止了动作。没有了咳嗽,没有了呻吟,没有了浑浊的呼吸。数秒的惊慌之后,远年听到了祖母的嚎啕恸哭。
  那天晚上屋子里面聚满了人,他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到堂屋的喧嚣中夹杂着各种声响,他感到惊慌,感到黑夜的可怕,他将身体蜷缩在被子里面仿佛在试图躲避什么。他要躲避的是什么?母亲推开远年房门的时候他看到祖母正颓然的坐在堂屋的蒲草上,斑白的头发散落在脸颊的两侧。母亲走进来,揽过远年的头,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他听到堂屋里更加喧闹的人声。母亲离开了,她在远年的书桌上留下了字条。
  “远年,妈妈走了,你要快点长大。”
  她是在晚上离开河湾镇的
  她站在那一缕透过窗玻璃打下来的阳光里,九月的阳光有着泥土和草叶的气味,温润而祥和,没有羁绊。
  她望了一眼窗外,一只鸟停在池塘边的柳树上。然后转过来脸看着几十双望着她的眼睛。
  她穿着米色的衣裙,浓黑顺滑的头发扎成马尾垂在脑后。站在一旁的年轻女教师显然看出了她的张皇,低声说,“不要害怕,向同学们介绍一下你自己。”
  咬着下唇的牙齿慢慢松开,双手攥住衣服的下摆,轻轻侧过脸望着年轻的女教师,似乎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慰藉,然后,她说,“我叫谢桃,十一岁。”
  窗外的阳光明媚的像一个飘摇的梦境,远年坐在窗边看着教室北面的湖水出神,他的手插在裤兜里握着母亲留给他的字条。他认出了她就是父亲出殡那天在街道转角处看见的女孩,现在她被老师安排坐在了他的侧前方。远年望着她的侧脸,那张干净的脸庞总让远年感到安静。
  十二岁的远年是沉默的,这样的沉默使少年的眉宇间总是萦绕着阴霾,亦使他成为了这群快乐的孩子中的一个异类,他们不能体会这个少年的孤独,他们的生命在此刻是遍布着如这九月的阳光一般的温暖的,因此他们更不能触摸到远年心中的寒冷。放学后,远年才知道没有人来接的只有他和那个刚转过来的女孩,他望着教室的门口,一瞬间的错觉让他以为母亲马上就会出现在教室的门口,像从前一样微笑着向他招手,“远年,我们回家。”但是没有,母亲没有出现,父亲出殡的那天他也曾如此焦虑的渴望母亲的出现好驱赶走他的恐慌。她去了哪里?现在这是远年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谢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面前。教室里的孩子都已经走光了,那些桌椅和凌乱的书沉在黄昏前的阳光里,显得诡异。现在远年清晰的听见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也是如此的安静,像极了母亲说话时的语调。
  “林远年。”他说,“没有人来接你吗?”
  她摇头。
  “我以前有的,但是我妈今天来不了。”他似乎想极力证明在她的面前他并不是那样值得同情。但是他立刻感到了害怕,是今天来不了吗?明天呢?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他和她一起回家,他并没有更多的言语,而她显然刚刚来到河湾镇,总是向他问这问那,路边的野花,田间的庄稼,草丛里忽然扑腾而起的雀鸟,仿佛一切对她来说都充满着新奇,他只是嗯嗯啊啊的只言片语的回答。然而他却如同遇见了一个和他同病相怜的人,让他感到自己并不是孤立的。
  快到家的时候他才知道谢桃住的地方离他家并不远。他远远的看见祖母站在黄昏的夕晖里,红色的霞光映在她苍老的脸上,她愁容满面,花白的头发拂动在风里。“奶奶。”他喊道。
  祖母向他微笑,“回来了?”
  现在家里只剩下他和祖母了,堂屋里挂着父亲遗照,白色的布幔悬挂在梁上。
  “孩子,以后你都要自己走回来了,”奶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哽咽,然后继续说道,“你要快些长大,因为我已经老了。”
  他忽然想起母亲留给他的字条,现在这张字条就躺在他的口袋里。母亲在那张字条上说,“远年,你要快些长大。”
  那个晚上远年躺在床上睡不着,窗外一轮满月挂在无垠的夜幕中。一切都被夜笼罩着,远年想知道它的边际。他记得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他倚在母亲的臂弯里看见的月亮和今夜的如此相像,一样的幽玄诡秘凄凄迷离,一样的浑圆光滑仿若璞玉,也一样的透着让人感到寒冷的橘色。它那样安静的悬在黑夜的天幕上,倾洒着亘古苍凉的光泽,没有悲伤没有喜悦,一万年前如此,一万年后也是如此。
  当少年看见月亮,他看见了什么?



  很多年以后远年总是不断回忆那段每天和谢桃一起回家的年少时光。这两个未经人事的少年仿佛都在对方的身上找到某种寂寞的慰藉,他在放学后带着她去后山捉蝴蝶,看她满山坡的追着那一群缤纷妖艳的蝴蝶奔跑,汗水沿着她白皙的前额慢慢淌过脸颊。他带她去那条大河边看来往的船只,远年知道母亲那天是在这里渡过河的,他沿着河水延伸的方向看到低垂的天幕降落在视线的尽头,天水相接的地方仿佛隐约晃动着袅袅的炊烟。他看到谢桃望着水面,望着那模糊的河对岸,望着河面上那寂寥而苍茫的天空时眼神中弥漫出的黯然。她告诉他,她是在某个清晨被姨妈陪着度过这条河来到河湾镇的。
  “那你原来住在哪里呢?”远年问道。
  “在河对岸,雁南街12号。”她说。
  “雁南街12号?那是哪里?”
  “不知道,小的时候母亲怕我走丢,便告诉这就是家的地址,迷路就要向别人打听。”
  “那你爸妈呢?”
  她沉默,然后望着远年,她的眼眸中有某种祈求的神色在闪烁,“远年,我想回家。”
  “那咱们回去吧。”他指着身后的方向,那里,夕阳正燃烧得绚烂。
  “不,那是姨妈家,我要回自己的家。”她看着远年,然后说,“妈妈说让我现在姨妈家住一段时间,她和爸爸忙完了事情就来接我回去。”
  “他们什么时候来呢?”
  “不知道。”她凄然的说。
  后来远年带她去后山的时候她总是夹着一块画板。“你会画画吗?”远年问道。
  “五岁开始妈妈就送我去学美术。”
  他只是惊诧。
  远年喜欢看着谢桃蹲在山坡上画那些漫天飞舞的彩色蝴蝶是安静的模样。她米色的衣裙掩映在花丛草叶之间,马尾辫在专心描绘的低首抬头间欢快的跳跃摇摆,她纤细的手指握着铅笔时而飞快时而缓和的在画纸上游走着。在夕阳里她的手上铺散着粉色的晖泽,远年凝视她的双手,感到她的双手是一个韶丽却寂寞的梦境,流转着沁人心脾的曲谣,要他用一生的时光去守望。
  那是一节手工课,戴着宽大眼镜的老师在黑板上讲着制作模型的步骤,他将制作好的模型放在讲桌上,吩咐好要注意的事项,透过老花镜的上边框在教室内扫视了一圈,然后说,“下面,同学们开始动手制作吧。”
  要做的是将已经印在卡纸上的图案用美工刀裁下,粘贴成一座蓝色的小房子。谢桃乐于这样的工作,很快她将粘好的小房子放在桌角,然后侧过脸望着身后的林远年,露出快乐的微笑。少年的快乐如此简单。远年看到谢桃身旁的胖男孩头上布着汗珠,正艰难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握着美工刀在卡纸上试图将那些简单的图案刻下来。老师远远的向谢桃投去赞许的目光,这使远年感到欣喜。
  一切发生得很突然,胖男孩似乎想要快些结束这令他烦躁的工作,他使足了力气,但似乎是没有能够把握力度,握在手中的美工刀在卡纸上划下一道刻痕后由于惯性一瞬间挥离了桌面。远年看到那片刀刃划出一道弧线后直直的刺在了谢桃的手臂上。在她突如其来的惊叫声中,鲜艳的红色慢慢洇开在校服的衣袖上。
  教室里忽然变得异常混乱,孩子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便看到林远年如同一匹愤怒的狮子从座位上跃起,向胖男孩重重的抡下了拳头。谢桃的哭泣因为林远年突如其来的举动戛然而止,两个男孩扭打在了一起。老师将他们分开的时候,谢桃看见远年神情里的愤怒和倔强,他涨红着脸,盯着被拉到一边的胖男孩呼呼的喘气。
  三个孩子被要求把家长喊到学校。早读课的时候他被班主任叫到外面,胖男孩的母亲和那个在远年父亲出殡那天牵着谢桃手的女人都到了。远年没有告诉祖母,他不想因为自己而让祖母承受更多的担忧。
  远年背靠墙壁站着,头压得很低,对于少年而言,这样的场面是足以让他害怕的。
  “你的家长为什么没有来?”老师问道。
  他只是低头不语,眼睛盯着脚边一只慢慢爬动的蚂蚁。
  “你妈妈呢?”年轻的班主任再一次问道。
  “她不在家。”
  班主任有些气恼,她觉得这样幼稚的谎言在她而言,几乎一眼就能看穿。于是她又问,“那你爸爸呢,总不会也不在吧?”
  远年把头压得更低,在自己的想象中他甚至看到女老师因为生气而瞪大的眼睛。半饷,他终于说道,“他死了。”
  多年以后远年向谢桃讲起他初次见到的她的那个午后,天空苍莽寂寥,阳光刺目,他手捧父亲的骨灰在街角看见的黑色月光,从她的发梢缓缓流入他的心脏。他对她说,那一刻的美,值得用一生去守护。



  远年十五岁那年,祖母信了基督。每个晚上她跪坐在蒲草垫上做祷告,昏黄的灯光映照着祖母日渐斑白的头发,映照着她额前如同烙印般的皱纹。“远年,你过来,与我一同祷告。”远年看到她浑浊的目光中是仿佛驱散不尽的苍茫,他跪在祖母的身边,听见祖母用苍老而虔诚的声音念祷告词。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让我躺在青青草地之上,引领我走在静静的河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以他的名义引导我走向正义的道路,尽管我漫步死亡的峡谷的阴影之中,却不会惧怕,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杆,都在安慰着我,在我的敌人面前,你为我设下宴席,使我富满杯溢,一生一世,必有慈惠恩泽追随于我,我必将住在耶和华的圣殿之中,直到永远。阿门。”
  梦是寒渊。在远年绵延滞重的梦境里总是流溢着浓郁的黑色光泽,如同被一双沧桑的手研磨出的墨缓缓洇出纸面,带着谶语般的质感。他看到自己奔跑在一片草原之上,漫漫无涯,低垂阴沉的天空埋入草原的尽头,落日正在逐渐隐没。没有方向。他只是永无休止的奔跑,心脏的悸音弥散在亘古涤荡的苍莽天风中。梦的尽头远年看到一匹黑色的马,站在叶冠硕大而繁茂的老树下面,茕茕站立着望向天边血一般的破碎的云朵。



  林远年十六岁考进了邻镇的一所高中,去学校要渡过那条河再走十多里路。谢桃留在了河湾镇念高中。那个九月,远年是穿着祖母新缝的布鞋步行去学校报道的。学校一个月放一次假,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一开始远年就表现得十分特立独行。很多时候他都是独自行走在教室、食堂和宿舍的三点之间。远年的沉默使他难以融入周围人的生活。他知道自己有着和别人不同的生命轨迹,因此所要行走的方向也必将不同,像那些匆匆穿过夜幕的形单影只的飞鸟,独自承载着寒冷御风而行。那些在阳光下挥洒着汗水尽情欢笑的少年无法触摸到远年心中的荒凉。很多个天光熹微的清晨他空荡静谧的操场上独自奔跑,或者坐在教学楼的楼梯口仰望那一片沉默而高远的天幕,久久的出神。
  最开始,母亲的消息来自于第一张汇款单上的签名。是母亲的名字。然后远年收到母亲的来信。在寄给远年的信中母亲说她在一个南方的城市,她在琐碎的讲述中不经意的向远年透露了自己已经有了另一个家庭,她在信的结尾问远年是否愿意搬过去和她一起住。“或许你应该来我这里,至少可以让我可以宽慰自己的愧疚。”但远年知道,那是只属于她的家庭,与他无关。
  他将母亲的信夹在历史书中,平静的似乎没有任何波澜。
  另一封信来自谢桃。她娟秀而流畅的自己在白净的纸扉上铺展开来,带给远年某种微妙的慰藉。她在信中的叙述亦是安静的,如同在夜深阑干中独自一人的回忆。她告诉他现在的生活,那是她触摸到的全部,在静默的字句之间少女特有的气息如同幽兰浮香馥郁流转,让远年能够想象到她低头书写时偶尔抬头思考的模样。然而在信的结尾,他却看到了某种惊慌。“总有一些事情是无法遁逃的,因此我想逃,”她说道,“很多个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听到姨妈幽微却悲戚的哭声。姨夫整日喝酒,喝醉了遍开始咒骂身边所有的人,用那种最恶毒的字眼。甚至会出手打姨妈。她不敢还手,只是哭泣。我害怕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有让我感到惊悸的光,掩藏着深深的汹涌的罪恶和欲望,是的,在他的眼睛中我看到罪恶和欲望。”
  远年无法具体的知道谢桃面对的恐惧,他无法猜度,他不敢猜度。远年并不擅于言辞,在给谢桃的回信中他只是一遍一遍的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谢桃,请你相信我。”
  学校第一次放假。那个下午远年坐在船头,远远望见站在渡口的谢桃。她在等他。她站在十月淡定的阳光下,恬静而美好,绯色的衣裙在风中款款拂动,笑容姽婳如同飘扬在黄昏里的绚烂霞彩。
  像年少时一样,他牵着她漫山遍野的奔跑,穿过一片片等待收割的庄稼地,像欢快的雀鸟一样迎着风大声的喊叫。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渐近日暮,祖母在灶台边准备晚饭。
  晚饭后祖母从里屋拿出一张汇款单,“是她寄来的。”祖母说。汇款单上写着母亲的名字,数额并不大。祖母将它搁在桌上,说,“这么多年我早就想明白,远年,你已经长大。她应该走的,是林家欠她的。林家无法还。”祖母深深凹陷的双眼望着屋外的夜幕,似乎能够望到这浓郁的黑色的尽头。
  入睡前,祖母一如往常的跪在蒲草垫上做祷告,远年陪着祖母跪在一边。昏黄的电灯下面祖母和远年的身影显得渺小而脆弱。
  我们天上的父,愿人们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盛行在地上,如同在天上,
  请赐予我们日用的饮食,
  免去我们的债责,如同我们免去别人的,
  不要让我们遇见试探,且救我们脱离罪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都是你的,
  直到永远,阿门。
  回到学校后远年依旧每个星期收到谢桃的来信。远年迷恋谢桃寂寞而安静的讲述,她在某一封信回忆起年少时光,回忆起在到达河湾镇之前生活过的小城,那些是在她最初的生命中涂写上的色彩。两侧种满粗大梧桐街道,秋天铺满地的落叶,初夏母亲在她入睡前浅吟的歌谣,用铅笔在门后记录身高的黑色痕迹,还有父亲的领带和母亲天蓝色的蝴蝶发夹。
  很多个梦中远年总是看到那些谢桃在她的信中讲述的情景,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在深秋踩着落叶奔跑向前面母亲张开的双臂,在清晨推开的窗户和迎面吹来的清风,还有被父亲的胡渣扎的咯咯叫的小姑娘的欢笑声。
  然而在她其他更多的来信中,远年却清晰的感到了她的不安和无助,依旧是姨夫的暴戾和姨妈无休无止的哭泣。她如同面临某种坚固的桎梏,无法挣脱。然而远年无措,谢桃柔软的生命将是引领他走向漫漫路途的隐喻。
  谢桃的来信,对远年而言,成为了一种关于孤独的寄托,他总是在深深沉默中遥想她的模样,他看到谢桃形销骨立的站在晨光熹微中,笑靥似梦,如同卓然于尘嚣之上的莲花,浮动着淡蓝色的光泽。
  对于念书,远年是勤奋的,他的理化成绩优异,常常成为考试分数公布时全班目光的焦点。远年迷恋于解决物理题目时那种纯粹的思考,这样的思考让他更好的隐匿自己,他知道。因此他只是执着于当下,沉默是他守护着内心和记忆的方式,他找不到一片足够大的天空来承载自己的寂寞和对世界的恐惧。
  远年读史铁生的散文。在史铁生的散文中远年找到一种倾诉灵魂的途径,一种属于生命的从残缺中迸溅出的华章。史铁生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福祉和罪孽。



  十八岁的冬天,河湾镇下着大雪。天空阴沉低矮,远年站在屋檐下看到一片茫茫无际的银白色。春节将至,祖母提前很多天便开始张罗除夕夜的饭菜。
  几个孩子穿着厚棉袄和胶鞋在阴霾初歇的雪地上奔跑嬉闹,雪地上很快就留下了许多错杂纷乱的脚印。很多年以前,远年记得,他和这群孩子一般大的时候,父亲会在新年前从镇上捎回许多新奇的玩意。这群孩子是不是也已经收到了他们的礼物呢?
  那个晚上祖母做完了祷告遍早早的睡下了。屋外是无垠的霰雪,远年躺在床上听纷繁的大雪落在地上的声音。他从大雪的声响中渐渐辨别出一种脚步踩入积雪时深深浅浅的“嘎嘎嘎”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在自家的屋外停住了。然后他听到屋外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只是并不清晰,像一种破碎的哭腔。
  是谢桃。
  远年冲出去开门,谢桃站在门外,她的身后是在深远而杳渺的夜幕里寂静散落的大雪。橘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远年看到谢桃挂在脸上的泪痕。一瞬间她让他感到疼痛。尖锐的疼痛。
  他领她进屋,她只是不说话,目光呆滞的看着地面的一处。祖母起身给她煮了姜汤,她用苍老的手拂去她垂在额前的发丝,轻触她眼角的泪水。面对谢桃的沉默,祖母轻轻叹息,“孩子……”
  远年给谢桃披上大衣,然后对祖母说,“奶奶,你去睡吧,有我照顾谢桃。”
  “哎,哎。”祖母应声道,缓步走进里屋。她的声音沙哑浑浊,显得悲悯。
  少年时的爱恋是澄澈的,如同一杯清水静止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中。那个晚上他抱她在怀里,黑暗中远年感受着她的柔软与脆弱。
  冬天的夜晚来的很早,谢桃从外面回来的发现钥匙打不开门,门被从里面反锁着。夜幕像一张黑色的布匹迅速的铺展开去,将世界包裹住。她站在屋外,大雪落满了肩头。姨妈家二楼的灯亮着,她喊姨妈,却只听到女人声嘶力竭的哭泣和姨夫暴怒的咒骂,伴随着摔砸物什的声音。谢桃身单影只的在大雪中站了很久,屋里的声音渐渐的小了。门依然没有被打开。夜色增加着她的恐惧,然后她转身,一步步向远年家走去。
  谢桃蜷缩在远年的怀里,低声的抽泣,身体在颤抖。远年的手掌感觉到她温润的泪水。他在她的手腕上触摸到一种令人恐惧的痕迹。是伤疤。一道一道。它们荒芜,它们颓败,它们如同墓碑上刻下的铭文般盛开的她仿若凝脂的皮肤上。
  是自杀留下的痕迹。
  那个晚上姨妈不在家,半夜的时候谢桃听到姨夫急促而猛烈的敲门声。“谢桃,快开门。”
  “什么事,姨夫?”她被惊醒。她感到害怕。窗外的夜幕遍布着灿烂的星斗。
  门外不再说话,只是敲门声一次比一次强烈。谢桃觉得那是一匹正在发怒的野兽。门是被撞开的。他站在谢桃房间的门口,星斗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可怖的形象。“小桃,你住在我们家这么多年,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今天你该报答我了。”姨夫的声音平静,谢桃意识到这样的平静是某种肆虐爆发前的暗示和酝酿。她从他布满红丝的眼睛中看到欲望的火焰。
  “你欠我的该还了。”他走向谢桃的床畔。她蜷在墙角,她想要喊叫,但恐惧使她的声音哽咽在了嗓子里。 “你不是想知道你爸妈为什么不要你了吗,你姨妈不说,我来告诉你,我现在就告诉你,没有人会来可怜你,你就是个贱种。你老子是杀人犯,杀人犯知道吗?挨了枪子儿,你那个不要脸的妈也死了,知道吗,上吊。都死了,谁会要你,没有人。是我可怜你。你现在必须报答我了。是时候还我了。”
  谢桃的心脏受到顿重的撞击,她使不出力气哭喊。姨夫已经走到了床畔,他倾下身体,探过脸来说,“我是男人啊,你的姨妈那么老了,可是你年轻啊。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和女人吗?你知道吗?你马上就要知道了。”
  她将身体紧紧的贴在墙壁上,手在枕头边摸到了钢笔。拔掉笔帽,她把笔尖抵在脖子上。“你走开。”她哭喊着,“走开。你要是过来我就刺下去。”
  谢桃颈项间的皮肤被笔尖刺得深深向里凹陷。他被着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向后退了数步。“好,我不过来,你把它放下。”
  “你出去。”她用一种惊恐、颤抖,但是坚决的音调说道。
  “好,好,我出去。”他推出谢桃的房间时谢桃听见一声低低的咒骂,“贱种。”
  谢桃的自杀是第二天的清晨被从外面回来的姨妈发现的。天尚未亮,黎明前的天空显得异常的黑,漫天星斗的光泽在倾撒下大地之前便迅速的被黑暗吞噬。姨妈进门之后便听到了丈夫粗重的呼噜声。她从门的缝隙里看到谢桃的灯光亮着,经过谢桃的房间门口便预感到了一种不祥。是血腥气味。她看到谢桃房间的门锁是被撞坏的,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用力的推门,但是推不开。门被从里面用衣柜堵住了。
  当姨妈喊醒依然在熟睡中的姨夫一起撞开那扇门后,他们看到谢桃躺在床上,身体一侧的床单上洇开了大片惊心动魄的血红色,妖冶的盛开着犹如一朵巨大的嗜血的红色玫瑰。谢桃面色苍白,耷在床边的左手腕上有明显的血痕,另一只手紧紧的握着一把美工刀,刀刃上沾着的血迹已经凝固发黑。
  谢桃从医院醒来的那个下午,天色已近黄昏。她透过医院朝西的窗户看到天边大块大块被夕阳浸染成粉色的云朵,如同年少时与远年齐肩坐在河边看到的一样,安详,淡定,却无所适从。
  她在出院后给元年的信中写道,“那些疼痛遍布了我的梦境中,使我的生命如同黄昏里的云朵般凄美而破碎,因为无处可逃,所以我想要逃。”
  谢桃的身体紧紧的蜷缩在远年的怀中,当她将这些以一种安静的语调铺展在远年的面前的时候,忽然剧烈的颤抖。在黑暗中他抚摸她的脸颊,轻轻擦拭她眼角的泪水。他的手上有属于九月阳光的气味,像年幼时父亲的手抚摸过她的脸庞时让她感到的温暖与安全。她抬头,看到远年眼睛中汹涌的黑色潮水,茫茫无尽。

  这一年林远年在高三。班上所有的人都处在一种神经高度紧绷的状态之中。远年每天要写厚厚的一摞试卷,他的笔尖游走在一道道试题之间,似乎这样的状态将会一直持续下去无法停歇,他亦不敢停歇。这是自己唯一的出路,他知道。每天睡很少的时间,喝整杯整杯的咖啡。没有时间像从前那样望着窗外长久的出神,看云朵悠然划过的天空,起风的湖面,摇晃的树枝,倏忽起飞的鸟雀。没有老师讲课的时候教室里总是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将自己埋到永远写不完的试卷中去。远年感到身边的人快疯了,自己也快疯了。但他迷恋这样的气息,这种蔓延在周围的巨大的沉默能很好的掩藏起自己的沉默。他也像宿舍的其他人一样在凌晨的月光下翻出宿舍的围墙去教室复习。头顶上的月亮流泻着寂寞的光泽,向黑暗纵深处以一种脆弱而落寞的姿态蔓延。


  在高考前四起的烽火狼烟中,很多记忆恍惚交错如同光影倏忽掠过水面。远年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偶尔抬起头来,看到窗外已经镀上了夕阳的颜色。有时候远年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垂暮的老人,一边清数着记忆中的画面,一边慢慢走向煌煌而何其惨烈的落日。在那些画面中他再一次看到年少时的形象,看到自己坐在河畔眺望水天相接的远处,看到谢桃奔跑在繁花漫野的山坡上追逐蝴蝶,然后仰起明媚的面孔向看着他尽情的欢笑。此刻他感到那些记忆似乎都已经融进了夕阳苍凉的暖色中去了。
  那是高考前的一个月,远年在教室上晚自习。头顶的日光灯散发的白光照在课桌上那一摞摞堆垒的很高的复习资料上,教室里很安静,偶或有细小但不清楚的交谈声。远年正在写一张数学试卷,班主任从外面进来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林远年,你出来一下。”他抬起头,看到班主任眉间微蹙,呈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
  走廊空空荡荡映着橘色的灯光,有风穿过长长的走廊一直吹到很远。远年的脸隐在光影里。班主任说,“林远年,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我希望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以高考为重,任何事情都不要成为你思想的负担。”然后班主任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刚才接到电话,要你马上回家。”班主任的再一次停顿,她看着远年的脸,然后说,“你的祖母去世了。”
  远年是在第二天上午到家的。那天上午天空阴沉。蓝黑色的云层低低的压在头顶,正酝酿着一场随时可能到来的雨水。
  祖母去世的时候躺在床上,面色安详,似乎没有什么痛苦。她是被过来借农具的邻居发现的。几个远方亲戚凑了钱给祖母简单的办了葬礼。远年从母亲寄来的信中找到了她留下的电话号码,这是远年第一次拨这个号码。电话那头响起一个女人“喂”的声音后,远年说,“我是远年,奶奶去世了。你是不是能回来一下。”听筒离开耳朵的那刻远年听到母亲在电话那头喊自己的名字,但他知道,那已不是年少时熟悉的声音。他没有再说话,挂断了电话。
  阵雨过后的天空显现出一种祥和宁静的蓝色。祖母的葬礼寥落清冷,几个远房亲戚和邻居操持着各个事项。远年身着白色缟素,在雨后初晴的风中,头上的白色丧巾款款拂动,显得落寞异常。
  他是在祖母的葬礼上见到母亲的。她站在门前场外的黄沙路上喊远年的名字,远年转身看到一张陌生的脸。那一瞬间是夹杂着惊悸的张皇,他甚至无法确认她就是母亲,但他知道,她是。他试图在记忆中搜寻母亲确切的形象,最终却发现与眼前的这个女人的形象相去甚远。他在母亲的脸上看到某种苍老的痕迹,幽幽的弥散着惭愧、欣喜、以及无措。
  远年上前,他试图可知此刻的悲伤。母亲的眼睛里面噙着泪水,一绺头发垂在脸侧。“远年”她喊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已经哽咽。终于,他说,“你长大了。”
  “可奶奶不在了。”他的语调是冷峻的。母亲从远年的声音中听出了某种暗含悲痛的诘责,但她无力安慰,也无力解释。
  祖母的葬礼结束后母亲在河湾镇住了三天。远年亦要回到学校。临行前母亲从包里取出钱来给远年。“这些你先收着,过一段时间我再给你寄。”远年接过,并没有言语。
  祖母的遗像挂在了堂屋的墙壁上,照片中祖母神态安详,目光平和。祖母留下的那本残破的《圣经》安放在床头,纸扉已经枯黄,远年将它带在了身上。透过那一页页老旧的纸张,远年能够闻到祖母指间苍老的气味。
  去学校的前一天晚上,远年去谢桃的校门口等她放学。他站在路灯光线的阴翳里,远远的看见走在人群里的谢桃,依旧是一袭米白的衣裙,面容素净。他陪着她往回走,少年身影在路灯下不断被拉长再被缩短,如同两个寂寞而疲倦的飞鸟,走不出黑夜的漫漫无尽。
  他们是太容易受伤的孩子,因为内心的呼喊无比巨大,所以最终汇入了沉默。沉默才是唯一的倾诉。
  祖母去世了一个月后远年结束了高考。那个六月中旬的中午,远年走出考场,太阳浓烈的阳光将天空照耀得一片惨白。
  多年以前,祖母在昏黄的灯光下,手按在《圣经》上对远年说,“记忆是脆弱的,不能轻易碰触,因此生活需要重新开始,远年你要牢记。”
  远年在谢桃的瞳孔中看到自己模糊的形象,他说,“记忆是脆弱的,不能轻易碰触,因此生活需要重新开始,谢桃,请你相信。”
  时间沿着一条模糊的痕迹在前行。
  她始终记得,那片年少时光中林远年的身影。他和她在河畔看过往的船只和低矮的天空,他沿河奔跑,双臂张开模仿飞鸟起飞时扑腾翅膀的姿势。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像那些飞远的鸟群一样。”这是年少时的信诺,因此她愿意相信,并且等待。
  谢桃如同看到一片茫茫大雾,辨别不出方向,她蹑足其中,在惊悸中努力寻找自己来时的跫音。但是此刻心中并不惧怕,她知道自己的手被远年牵着便是生活的希冀,这样的温暖足以使自己不至迷失。
  他对她说,生活需要重新开始,请你相信我。这是她此刻拥有的期许,来自远年的期许,她知道。
  两个初长成的少年在彼此的生命里触摸到了苍老的痕迹,因此,她对他说,远年,如果你记得,请带我离开。
  离开。让生活重新开始。
  林远年看到在黄昏里他和谢桃被无限拉长的身影,然后说,我记得。
  林远年和谢桃私奔的那个晚上,天空呈现出一种明澈而宁静的颜色。月光将夜晚照的很亮,远处有模糊的狗吠寥寥落落的响着。
  远年在河边备好了船只,他看到河水在月光之下显得幽玄寂寥,此刻他看不到夜色中河水的彼岸,夜行的船只在水波粼粼的河面上缓缓驶过,如同夜幕下的魅影,正走向一个未知的终点。
  姨妈已经睡下了,谢桃知道姨夫又将在半夜拖着满身酒气的身体回家。她下了楼,外面是辽远无边的阒寂,土黄色的月亮渐渐美云层遮住,夜色已经将世界包裹的严实。
  忽然起风了,远处有隐隐的雷声。在黑夜中谢桃飞快的奔跑,白色的凉鞋在将细碎的泥土扬起来沾满了脚。微弱的月光从云层的罅隙中泄落下来,给夜色中的村子染上某种神秘的气息。她并不害怕,在凉鞋和泥土的摩擦声中谢桃听见自己起伏不止的呼吸,她知道他在等她,他将要带她离开,就在今夜。玉米地在在风中的哗响使她联想到了无边的水面。
  穿过那片玉米地,再穿过一片大豆地,沿着种满槐树的黄沙路一直向北就可以望见河岸了。远年就在岸边等她,谢桃似乎看了了他将船推到了水中,将绳索绑在了岸边的石头上,然后望着她将要奔向他的路的尽头。
  谢桃纤瘦的身体拨开一株株玉米杆,她知道径直穿过这片玉米地就能更快的看到远年,但是为什么玉米地一直没有尽头呢?田间的露水沾湿了她的裙摆,草叶拂过她裸露的小腿。
  她似乎看到了玉米地的边缘,月光正打在墨黑的田埂上。但她看到的却是恐惧。是姨夫,他歪斜的站在田埂上,隔着数排玉米望着玉米从中谢桃。“你要去哪里?”姨夫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相隔数米,谢桃已经闻到姨夫身上散发出来的浑浊的酒气。
  谢桃想要转身往回跑,浓密的玉米地让她触到了无以复加的恐慌。身后传来踩断玉米杆的声音,她感到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肩膀,她想要跑,用尽群补力气的,却喊不出声响。然后是另一只手,一股让她绝望的力量将她扳倒了。散发着酒气和泥土气味的捂住了她的嘴,她感到呼吸的压抑。在喉咙里发出的闷音中她听到了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另一只树皮般粗糙的手如同罪恶而丑陋的毒蛇游走在她的颈项间,碾过她柔软迷人的胸脯。她在颤抖,剧烈的颤抖。夜间清冷的风沿着微湿的泥土爬上了她的小腿,一直吹到她柔弱白皙的小腹。男人口腔中的腥腐气味折磨着谢桃的胃,让她想要呕吐。她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仰面在玉米地中像一匹被柔皱的绸缎,在月光中惨烈的绝望的盛开尽她的美。男人啃咬着她的肌肤,如同兽类一般粗重的喘息。她感到眩晕,月亮在此刻是模糊的,连同天上不可辨别的墨蓝色云层,变幻出一种诡异的形状。
  终于,她看到灼灼光华的月亮被云层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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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沁竹 +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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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00:59:22 | 显示全部楼层
n年前写的东西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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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01: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怎么回事,段落不能分开,我也不会弄,原来的版本不是这样的,算了,随便看看吧,都是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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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9 12:54:49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3# 临江子


稍微给文本排下版,由于行文的紧密,一些段落不能频繁。
你可以再分下段落。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10-9-29 13:11:5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的小说,情节铺垫一路延伸有续,淡淡的陈述,浓郁的伤感。
流年似水,泛滥了亲情,爱情,拧不干那丝沉淀的戚戚然。
生活气息,徐拢慢捻,铺张了无奈。

文本末尾留下了伏笔,这抹悬念,轻敲年华,黯淡的色调,撕裂了岁月的伤口,相离莫相望。
不足之处;行文急促了些许,在渲染的同时,笔调处于茫然,不够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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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9 14:29:19 | 显示全部楼层
走马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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