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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有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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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17 23:36: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


  我们都姓韦,于是便在一起。
  旁人纷纷说:你们这样的好法,只是可惜了,都是女子,不然如何如何。
  咦,我却不觉怎么,海发也无所谓,依旧同进同出。
  谁也无法不留意海发,若是一个人生得漂亮,则到处都是她。

  一年级时候修那《日本文学与文化》,二百人的大课,她亦常常来迟,笔记也不拿一只,仍从课室前门踢踏着入,堂皇于众目之下取过讲义大纲与出勤纸,施施然落座前排空位,然后整堂课,顾盼左右。挨至放投影,灯一黑下,她便伏了颈睡。时须先生踱下讲坛,轻轻叩她肩,唤她醒来。难道先生是好心,怕海发睡沉实了,忘记回家么?
  当海发仰起惺忪小脸,打一个婴儿似的哈欠,先生眉心即刻溶化,以为这堂课来,不过是为了要来唤醒跟前这名可人儿,其他的,倒成了其次。

  及至期末改卷时,想起那张不可多得雪白孩儿面,先生难免有片刻失神,于是鬼使神差唤,手下便批个A+出来。
  谁说生得好,不是一种便宜?再加上,韦海发这般的狡赖女子,非得将那人和占尽。
  入得秋,我与她在同一堂“亚太传统与社会”又碰上面。这次换了女讲师。
  课前,化妆间洗手台旁,一群拥趸聒噪圈住韦海发,闲言碎语。我甫进去,瞬间都收了声息瞧我。
  经一个夏,她的长发愈长,愈野性不能收服,千缠万卷,便是理,也还乱。她双手沾了水,不停将那把发抿了又抿,同时在镜子里斜斜睇一眼我。
  魔高有一尺,道高有一丈。她鼻子里哼哼冷笑出来,今日韦海发遇上这老处女,敢要输了一招半招,那可是太幽默了。
  四下附和声起。我只寡一张脸。噫,听听这江湖口气。
  我拭目。

  那女讲师叫清家,亦不是省油的灯。年方三十至四十间,未婚,男友众多。浓妆,喜梳河童头,前发垂下遮半个眼,新近又挫了小脸回来。留言板上盛传,清家,整形,整形,清家,日语里原都是谐音的。
  我猜她断容不得海发张狂。
  且看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如何斗法去。
  满世界妖孽。


  但我未曾料的是,那妮子竟发出狠来,十分气力使上,别这场真刀真枪的苗头。
  清家开出的书单有状子般长,海发果真尽数搜回来,囫囵吞下,但竟然也成竹于胸。图书馆一时相关文献纷纷告罄,众人莫不怨声载道,都叹此学期自修报告不知怎写,怎写都难免落了韦海发之后,拾她的牙慧。
  我终于知道韦海发的工夫也会这般落足来做。首次自主研究结果发表之后,清家发mail至海发信箱,索取详尽幻灯文字资料及讲演原稿。真难为她,原来日本人英文纵好,于听说上头也有限,海发自小长于英国,发表尽用英文,且一把标准矜持英音,直叫清家听在耳里,暗暗惊出漫身凉汗,悔三声轻敌。

  韦海发果真人小鬼大,不知何谓得饶人处,性喜以己之长,伤人之短。连夜将参考书目中若干段子及网页资料摘录结集,制成二十几页reading,寄返清家处。可笑,这下颠倒来,她倒布置了功课,给她。
  口口相传,又有好事者帮着演义,很快人尽皆知,成了当年度一桩逸话。
  这一役,韦海发得了个全胜。进出更加面有得色。我刮目。
  同时很心服。虽说我成绩亦是好的,但到底不抵海发,来得快意恩仇。

  学期结束,学部长奖名单里有我俩名字,韦千寻与韦海发,双韦并列,煞是好看。于是四下又开始有什么姐妹双姝的戏谈。她一直沉迷此道,争强争在明处,所以估计很享受这封神的全部过程与滋味。而我这人却喜将一切于面子上冷淡,低调来去,听了不过置之一哂。
  直至那时,我与她,依旧是没半句交道,不过或许暗下里已经交了几道散手,不着痕迹拆过两三招了也未可知。
  其后一冬无话。

  春假人人回国的回国,欧陆澳洲的跑。唯我一向于钱财上局促,只舍命打工。存到小笔钱,不过一个人背起包,去一趟冲绳,找寻骄阳下怒放的火红热带花朵,于断崖上独看碧绿海水下幽浮着奇异珊瑚。此时,生也不是不好的。
  于此人间天上,生如花朵璀璨,如珊瑚斑斓。
  只是回程那刻,在阴凉土产店,阳光忽而被拦在一蓬之外,我低头细想,除却几名相熟导师,竟没有谁,是要捎回礼物送去的。我这一程,原来无需交代给任何人。来,或者去,皆赤条条孤寡无从,不牵挂什么,亦不被什么牵挂。
  我抚着犹自温热灼烫的颈,片刻嗒然。谁亲近我?我亲近谁?我眼所见,说与谁人听?谁殷殷数日子?谁热烈盼我归程?
  寂寞,依然如影随形。


  漫长冬季结束。开了学。
  我收拾散乱心情,做读书的准备。什么都是假,只有功课是无比确实,我从来不是天才儿童,体内无异能,迷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仕途经济还是要图谋的,这世界,将来,我所能靠的,不过只有自己。
  转眼樱花匝地,换了春天。又见海发。很有阔别的感觉。

  她雪青连帽运动薄恤,本来十分清爽可爱,偏偏牛仔布裤膝头却要生生割几刀。我最恨这种穿法,但她是韦海发,人生得美,多作怪,爱折腾,谁又不包涵呢。算了,再说确实好看。
  我猜她已不懂得独自出门,但凡遇着她必不是一人。身后任何时间跟着三五裙下之臣,鞍前马后一效愚忠。此时她趿双夹脚拖鞋,甩两手若无其事走在前,她的掮客每人各奋力挽一只大箱,随后亦步亦趋,浩浩荡荡进得House大堂来。看情形这是搬家,不是哪一朝的女大公出巡。
  她如此不厌劳烦,到底所为何来?是惦这未开辟的地?这地有她未征服的谁?

  一行人熙攘进电梯,箱子轧上我的脚,韦海发于狭窄空间,满目灼灼似有烈焰,撒下天罗地网,一寸一寸量我,兜头而落脚。隔一隔,忽开口道:我是你的新邻。
  于是我荣幸听足一整天鼎沸人声,大呼小叫。这是她的日子,想必无限多姿,愿人都尊她的名为圣,愿她的国降临,愿她的旨意行在地上,犹如行在天上一样。她的量,带遍天下。

  韦海发搬进来,迅速收拾好,房门挂出自书桃木小匾一额,日文写:海发の部屋。同时悬一只卡通签到本,笑得我,她担心那些信徒,不知往何处朝圣么。
  第一次海发来敲我的门。我只当她是来睦邻。她递上栗子蛋糕一枚跟麒麟啤酒,鬼脸说:小魔女限时专递,送来人间烟火世上珍馐,韦千寻,你食也不食?
  第二次海发来敲我的门。携一只罐头花种跟小袋营养泥土,殷勤叮咛:春天下种,浅浅将种播下,维持恒定室温,莫冷莫暖,莫叫阳光所伤,夏天绿藤便可垂下,开出喇叭形状花朵。日语作朝颜,意思不就是清晨的芬芳小脸?
  第三次海发来敲我的门。于我房中央怔怔兀立,露出迷惑神色:千寻,千寻,我日日侧耳可听不到你,风来过还自有它的声音,而你却只是不动声色,你怎么可以如此淡静,淡静便拿七科A+,淡静地烟视媚行,淡静到人群中只剩下你一人?

  海发来敲我的门。于子夜时分,万籁俱岑,穿一件雪白纱制吊肩小睡裙,薄比蝉翼,身轻玲珑,似一茎初绽莲花,赤足踩过走廊至我门前,一手探着心口,空空,空空,地敲。
  韦千寻,你可有心事?
  有的。
  什么?
  生之忧惧。
  你可想听听我的?
  不用听,我根本懂得。——噫,纵千万人皆予韦海发青眼,但到底意难平,她一径苦心孤诣,独独愿讨好我一人。
  我轻拨,她便入怀。肉身很柔软馥郁。我经年承受冷清,几乎忘却肌肤如何相泽,双臂如何相缠,唇落在唇之上,是什么气味?
  这日我终与海发和解,才发现这场较量,经已旷日持久。我不知自己贪图她些什么,只道夜来她身子贴上我的,人生便有了短暂的安然。


  夏天时我与海发相好。
  我们共赴一场danceparty,共吃一支冰,于向晚微风里秘密享受一只奇异果的滋味。早起我替她拢那把不羁长发,细细编编,结几只彩色橡筋。夜来,她小心折我替下的衣与裤,逐件理齐挂好,熏上香花。下雨时她大笑钻到我透明雨衣下面,我忘带的笔记她亦常惦着送到课室来。我一日不在家中饭,她便把条子贴到我门上:千寻,留了便当给你。有时赶报告忙,她猴在我身上不下来,我也正色瞪她:放肆!跪墙角去!她善吃醋,见不得我与谁人有亲善行止,无端给我很多脸色看。我亦诸多管束她:若还不穿胸罩就出门去,以后再别进我韦家的大门!
  此时距初见海发,已一个周年半。两人的世界,既大也小,我们都为彼此,匆匆改了些性情。她不再大鸣大放,我不再淡静孤绝。

  秋天又来的时候,我与海发有了相濡以沫,岁月日深的感觉。
  事事稳妥,人情已惯。
  可谁知偏横生枝节,那一季奖学金发表,海发得中,我却落了第。我在栏中细细寻了一回,不管用,终于是没有自己名字。只无言走回来,把门上锁,意恢复两天静默。

  海发不识时务,偏偏于此关头赶着来,与我商量,圣诞节不是还早,她便计划着要趁半个月的假期与我同回英国,带我去看我心中寂冷的剑桥,青色的微雨,和那与此地一色烟湿的浓雾。
  再说好了,本次取消。我横她一眼,忽而憎她,总那一副十足优越感。

  为何?她惊跳起来。不是早有约定?
  呵呵,海发,剑桥于我何喜?约定于我何用?安身立命便已是我每日极大课题,你这不明世味的丫头。
  不过一张来回机票,你何必小题大做,最多用我几个子儿,又有什么大碍。她不满我狷介。
  呵,她这是要与我通她的财,我漫笑不应,拒而不领,偏要隔着这样一点世俗,与她生分。
  这时我才惊觉,真正要强好胜之人是我,海发倒是随遇而安,不执著什么。以前的那些,不过小把戏,孩儿意气。

  我苦口婆心:海发,我们怎么同,你一生尽可由着性子,自己圆满,四方圆满。而我,却须踏踏实实行在地上,每一步,踩一个清楚脚印。你可明白?
  她如何会得懂,生之艰辛。但我已下了决心,知耻后勇,要奋起直追。天天早出晚归,在图书馆长坐至深更。
  海发前来寻我,劈手夺我书本,我一把按住,冷脸叫她走。她极难堪:千寻,千寻,你是不是要这样跟我散了?
  我抬眼看她一刻,不语,低头继续看我书。由着她哽咽吞声,极力忍泪,俄顷,负气奔去。


  我与海发曾经那么亲,都也渐渐生了嫌隙。
  而忧患一始,便无终日。
  我记得看一本书,当中说:人无千日好。竟都是真的。
  巧的是,及那时候,便遇着了存宇。
  他从我身后来,捡起我遗落的借书票。扫一眼,说:原来有口皆传韦千寻,就是你?这么瘦。
  我敏捷回他:比你更瘦么?
  他打个愣,随即抚额笑了。相貌极清爽,戴薄身眼镜,书生气质,举手投足间肆意悠游。
  我不好意思,低头轻红了脸。

  放课后六点那一趟下山的通学巴士,最是人挤人挨,他一手挽我书袋,另一手护一个清静给我。
  有人下车,他说:你坐。
  车停,他说:跟我后面。
  商店街口,他伸臂一隔,说:红灯。我便收起步子。
  彼时,正当苍茫暮色疾疾于半空合拢,通天姹紫嫣红。霓灯竞起,晚来风急,穿梭身边这不夜的城,吹得灯影漫处流溢。这都市每分钟,有多少遇见和错肩,有几许受伤与温存,又有怎样的败坏与疼痛?我不禁要感怀身世,踟蹰仰头来望。这存宇一来,天地间忽然明灭了一刻,我双目自刹那间看见电与露,心头也明灭了一刻,便留了印子。我想原来是他,原来这么恰当,等也等过,心凉也凉过,终是都没有荒废。

  这男子,他的长袖,或可为我而舞,遮我,挡我,蔽我,护我,拂拭我。怪不得,一见着,我便认得了,直是从未陌生过。
  我还当这叫存宇的男子,是我手中永恒的基业。寒假来时,便放心离了他,去了远处。

  将及圣诞,处处热闹。虽有点点不舍,但转念又思忖:不争朝夕。此行两宿三泊,本就是个小别,不过研究小组的几个成员,拉队出去拍些关于温泉的素材短片,回来计划制一个自助旅行的咨询集子。因此行李也少带,说走就动了身,只把钥匙向他手中一交:此屋即我心,人走开了,但心还邀你,等我回来一起度平安夜吧。

  温泉城第三日,拍摄匆忙拉杂,嬉笑间草草结束。我周围尽是清浅快乐的人,心事不过是惦着居酒屋的一壶清酒跟一场狂歌。我由他们去,自己却羁留旅馆内,欲享受片刻闲。我独个脱衣入了向海的室外小浴场,是夜晴冷,空气稀凄而肃杀。半湾月,兀自点着,照得竹影与碣石之后的海,一片岑寂幽光。我身子浸于一池弥迷水气,无端低头怜起自己那样皎洁的素手,和那样映在水影里写满了心甘情愿但欲诉还休的脸,不禁吟哦起矫情的句子: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此时。那个人,那唤存宇的男子,是否亦拉开了重围的帘,与我共着这顶头的月,并于这月之下,想起了我?
  我忽而觉得要见他,这念头才生,便如毒腾起,赶不及要立时三分验效,心里似有把抵死缠绵声线,在唱惋:归去,归去。于是匆匆撇下三言两语,贴房门上,一个人就那样星光下兼程,赶一班夜间特急新干线,回自己城市。


  我急急奔,因有人手上系着我的发,牵我招我。因我魂魄寄托在他处,我不靠近,便取不回。到的时候,正值夜的最深最漆黑处。
  电梯叮的一声,吐出我这个如鬼魅的未眠人,但鬼魅没有我这汹涌的汗与热血,没有我立在门前忽然情怯的心忧。我这般匆匆赶,很不祥,不知赶上什么,是悲是欣,是盛大丰盈,还是空空如也?
  我摸出锁匙,静静旋开门,抬手点开灯。似推理小说终一刻见着了谜底,我却呆了,愕然眼前的镜头,异峰突起,急转直下,谁构思的?!
  那韦海发与杨存宇——这个我立定心意要投奔的人,双双,对,是双双睡于我的床。韦海发那一头丰盛喧闹的发,正惊心动魄,如翻滚的浪,汹涌凌乱跌落于被单之上。一只白臂斜斜迈出,如一条诡异的枝蔓,绕上他的颈。嘿嘿,如何形容才妙?这清辉玉臂,这佳人绝色,这双宿双栖!

  我心下沉,血上涌,口中发出喑哑嘶鸣。或许我以为我是在歇斯底里叫喊了,但实际我没有,我嗓干涸,气堵喉噎,脑火噼啪乱闪,思与想皆在那一刻定格短路,竟能无言。
  只连连心呼:哦,太坏了,这么坏,真非常的坏,不该如此,世事滑稽——何时开始,在何处起承转合,当中几番步骤,怎样便走到今天田地了?我竟浑然不觉。我一向不在走运列,但不该糟糕至此。太没意思。
  此时那二人亦惊起了,仿佛比我更有资格诧异似的,四目直直投向我,那杨存宇面上不是没有点慌乱间的尴尬狼狈与愧色,而韦海发,瞳中轻轻逸起一丝狡黠,倏而即逝,但其实,我已明白她的满意了。
  不过又是一出她的戏,她苦心孤诣来导,她全力倾情出演,她品尝个中得意滋味。只是地点不对,人物亦大错特错了。
  一时间,我便齐齐失去两名身边人。——这两个人。我曾最信爱。这两个人,却来睡着我的床,盖我的被,于我不在的时候,在我的枕上,说着亲爱。
  我铁一张脸,此时该暴怒,还是冷眼?最后,只选择拂袖,合门静静让出。凭气血,努力收拾,最后一点尊严。


  我谨慎签下一处房子。和式的睡房,洋式的厨与厅,小小,只得十四叠榻榻米,但五脏俱全,适宜独居。我不擅做戏,扮不来这破烂下作的情节。干脆搬出这间House,省大家的心。不然同门里进出,抬头低头,还三番五次遇见,未免太难看,不如避一避,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我之生,忽而脱轨,乱了章节。曾经喧腾转至今朝静暗。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殷勤打点功课,小心门户,注意饮食,有理起居。
  我固执将重帘深锁,扑灭心头最后一堆余烬,无视日头细细密密、轻轻浅浅在帘上打底,编织日子的网格——仿似温馨,实则颓败。
  而物换星移间,我所经所历,岂止岁月二字。好容易挨至冬日将尽,却忽忽一场雪来,天寒地冻,呵气成霜。
  我来去不自在,觉得四肢受拘禁。本已极不喜冬天,这一回尤甚。今年的春怕是要因了这场雪而延迟了抵达的日期了。我想逃遁去南国的那个叫琉球的岛,远离这里的人烟。但这样的我还识得它么?它可还识得我?

  我没想到海发会再来见我,再次敲我的门。空空,空空。她很坚执地敲,断定我在家似的。
  我拉开来,冷脸向她,也不请她进。自然不请她进,我只得这一处干净地方了。
  她脸容很倦,头发亦不飞扬,软软凋落肩上,似呼应这个季节。
  走吧。我穿鞋出来,将门在身后带拢,淡淡招呼,去附近公园坐坐算了。
  我们两人相隔三五尺那样前后错落着走。其时雪落身上,天暗地静。

  千寻。她忽而紧赶几步追上来。
  我站定,手抄袋中,转头仍淡淡看她。
  她低头有片刻语结,似不知如何对付我安定与索然的面色。顿了又顿,终得开口道:千寻,这些日子,我是真的累了。
  哦?我扬扬眉,那可不像韦海发了。韦海发是永远的赢家。

  但这次输了。她抢着道:千寻,千寻,我左等右等,每日煎熬。我不过是想回转你的心意,虽不择手段,走了最低级的路子,但仅仅只期望你能明白,你做了个多么不切实的梦,轻易将身子与心交给了男子,妄图跟他们设计以后和长远。其实他们又有哪一个能当得起你这一片盛情呢?不过是人尽可妻,随遇而安罢了。我以为你总会明白,一切只需假以时日,不过早晚。
  我时时想像着,你有一天回头。
  我想像着,你会不会对我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还想像着,你说:海发,看你这把头发,又该铰了,为何不好好编一编?
  你会不会对我说:本是同根,相煎无趣。
  你会不会对我说:难忘难舍,不离不弃。
  你会不会对我说?

  我默默听海发细诉与追问。只觉面皮结了霜冻,口角亦是冰。
  韦海发急痛,上来用力撼动我双肩,千寻,千寻,你不辞千里来,所寻究竟是谁?可能,竟然不是我。可我这一趟,却只有为你呢。
  未及说完,先流了两行热泪。

  我愣怔片晌,忽而嗤地失笑,天下可有比这更熬糟的一场关系?我们三人,分别是彼此爱人跟情敌,真狰狞,所谓爱的背后,真相皆不堪跟丑恶。
  我缓缓拔掉肩头韦海发双手。你说的竟然不错,但我却依旧愿意执迷我的。反正无论怎样,终究不过一场错,管它失足哪里,跌倒何处?只一条,你不该自作了主张去试炼这个人,并且是用着你自己去做了诱饵。我将因此看轻你了。世上男子多得去,只这一个,我却是极心爱的。韦海发,你还小,又生得这样本钱,无需工那番心计,这世界也尽是你的,何苦自我手中可怜残资剩物打主意,枉做了小人……

  海发直直唤我:千寻,千寻,这次你是误了我一番心意了……
  哦,海发,但我们是不该有心意的。
  世事不外如是,我不来负你,你便来负我了。哪有什么例外呢。
  不,不,不要予我解释,请自去铁石自家的心肠。所谓来龙去脉,不过是些暗底的偷渡,与私厢里的媚眼,那是你二人间的授受,绝非一朝一夕可成。我盲了目,但我不会自怨自艾我的磊落,亦不想强寻他人的究竟。你可以来说爱,或者不爱,但请不要予我解释。
  一解释,就下作了。
  我蓦地抬头,愤恨摔她一眼,而后扭身,一人自去。
  她不可怜。哭去吧。


  分别之后,依旧时时有好事者传来韦海发八卦消息。一个时期说是和某某行从甚密,一个时期又说是跟谁谁举止狎昵,身边走马灯般换人,越玩越疯了,只是下场如何呢?可能已完全置之不顾。
  海发还未长大吗?而我已老了。

  我不过等一名前来结发牵手的人,结结实实伴着走上一程,并无意谈几场惨淡,不知下落的恋,或是爱。她如此火热,简直要炽伤我似灼灼逼过来,只是终究暖和不了我骨子深处的凉寒,那森森凉意细无声息潜进去,渐行渐入了膏肓,隐隐于一切处疼痛,可没法子,那是一个老人的宿病,绝非一夜炉火可温。
  这本该是一场欢天喜地的戏,以鼓乐喧天来演,韦海发其实有资本一路任性,天真着到底,我却狠心做了揠苗的人,教之一夕间长成。
  她便是这般被我牺牲了。
  而我就被存宇,存宇被她,生生相克,物竞天殉。我依旧晨起对镜梳妆,细细照料自己,或草草敷衍。
  此后,日头将依旧东起西落。树红树绿,寒交暑,昼替夜,聚复散,谁没有了谁不行?
  只是偶有一时半刻,窗外的花凛冽盛放,时钟嘀哒,或是风飘摇着从窗前过,寒鸦枝头无由惊起,我端坐,恍惚记起自己,也是曾有过故事的人。
  而镜中女子,虽然曾青青子衿,虽然曾红酥小手,此时却肤燥面皱,垂垂老了。
  我父,赐我以血。我母,铸我骨肉。使我以此六根,来于世。

  但我此刻忽而厌憎,我嫌我这一介女儿身子,因了它,我从未片刻知道过自由。
  我婉转铺排,极力挣,与图。但始终为它害,无由扑跌,与烦恼交握,堕于黯无尽日的因果。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

  女子。又名raku。留日自由作家。新浪,网易专栏作家。曾任电影记者,网站编辑等职。赴日后开始小说创作,将生活转为白昼,将所有热爱转为半地下。各大网站拥有专栏:《女子便好――匡匡の框》,是一个女子之眼,看生活之相。是一个女子之手,之口,写文说影。是一个女子之足,奔波穿行三寸牢狱之间。是一个女子用文字,磨穿所有的坚持与虚妄的不悟与不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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