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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川《品中国文人》之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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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2 16:32: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品中国文人之李白



  1


  李白不姓李;李白是外国人;李白的出身扑朔迷离;李白的死有好几种互相矛盾的说法……关于李白,历史上争论颇多。有些大文人,比如郭沫若和俞平伯,写信写文章,争得很厉害。陈寅恪主张李白不姓李,很多学者又反对他。我手头资料有限,却已经感到很热闹了。其中有生存细节的争议,更有整体评价的争议。像李白和杜甫,谁高谁下,从唐朝就争到今天。于是,问题出来了:大家为什么对李白如此感兴趣、不惜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朋友断交师生反目?

  本文试图回答的问题,还有几个:

  李白是富商的儿子,腰缠万贯了,为何老往官场跑、屈尊写那么多求职信?

  李白是剑客,曾经“手刃数人”,可他杀人的原因及过程,后世为何讳莫如深?

  李白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吗?没心没肺和艺术创作有何关系?

  写李白的书多得要用火车拉。古往今来,以吨位计的汉字压在他身上,我们能否拨开迷雾,追问这几个简单的问题、从而逼近这个杰出生命的核心?

  我是李白的读者,不是研究他的专家。抛砖引玉吧。

  另外,李白的经历极富传奇色彩,有些事还很搞笑,我多年写小说,积习难改,忍不住要探头探脑,想看个究竟。

  李白是中亚碎叶出生的,今属吉尔吉斯共和国,唐代在中国境内。他的祖籍是陇西成纪(今陕西静宁县西南),自称飞将军李广的后人。我前面写司马迁,对李广的为人感触很深。李广在历史上享有盛名,说明历史对名人的选择,是正气压倒邪气。司马迁的价值观,影响后世史家。

  涉及李白祖上干什么,史料通常是闪烁其辞,常用“据传”两个字。庞大的家族,为何要大迁徙?跟武则天屠杀李姓宗嗣有关吗?据传:李白的曾祖父和皇室沾亲带故。唐太宗李世民也是陇西人。

  李白的父亲叫李客,在他五岁那一年(706年)又迁回来,迁到四川绵阳,当时的绵州青莲乡定居。其时武则天退位,把皇权还给李姓帝室。李白的父辈祖辈,几十年内两次大迁徙,令人费猜想。四川有秦岭阻绝,相对偏远,李客的选择,可能真有避祸的因素:他担心武则天施余威。虽然他是商人,离政治很遥远了。我估计,这位李客的心中,藏有许多秘密,包括他自己的姓名。李客的客字,学者们有疑问的。李客避居青莲乡,给人留下埋名隐姓的印象。他不单对外言语谨慎,对家人也是口风甚严。

  李白排行十二,后来人称李十二。他少年学剑术,想必有他父亲保卫家族的考虑。后来他仗剑远游,屡向官场,忽而倨傲,忽而卑躬屈膝,呈现自卑自傲相混合的心理模式。临行前父亲嘱咐过什么,他在一封又一封的求职信中很少提及。

  也许父亲只希望他闯天下有出息。

  但是什么叫有出息呢?有钱是不够的,还得去当官,当官才有社会地位,才能光耀祖宗并荫及后代。古代商人再有钱,其富裕也是脆弱的,必须投靠官场。所谓专制社会,这是一大特征。

  李白在西域出生,却罩上华夏文明的神秘气息:母亲梦见太白金星,于是有了身孕。我读到的古代名人传记,几乎都有类似传说,古人信这个。李白的名与字,和母亲梦中的一道白光联系上了。太白金星,我们现在叫它启明星。

  李白十来岁,遍读诸子百家,包括老子庄子的深奥着作。这也是史籍涉及杰出人物常见的记载,我起初相信,后来起了疑心,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单过汉字这一关,就得花上若干年。德国女哲学家阿伦特十五岁读康德,我信。李白十岁读老庄,真不知他能读出些什么。

  他小时候写过一首好诗,倒比较可信。描写萤火虫的: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这首小诗受众人称赞,教他的先生逢人便吟诵。家里来了客人,父亲让他表演。他把诗用草书写成条幅,搭人梯挂到梁上去。喝彩声四起……他足足兴奋了半年,得到的奖赏数不过来。他对同伴说:写诗真划算!

  于是他读书用功,入学堂脑袋就晃个不停。下课一溜烟跑了,每天要玩到黑摸门,母亲四处喊他。四川老话,管这叫夜不收。绵州有山有水,离成都、渝州(重庆)都不太远。

  他学文也练武,父亲教他剑术。十二个兄弟姐妹当中,父亲器重他。可他后来的诗文,提及家人甚少。他在朝廷做上供奉翰林了,写诗叫杨国忠(一说杨贵妃)捧砚,却未曾修书一封写给家人。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父母去世,也没有他奔丧和居丧的记载。

  十五岁,李白模仿司马相如写辞赋。司马相如是成都人,汉武帝的御座前,他是风光人物。从汉魏一直到隋唐,不少文人向往他的作派:有才,有钱,有官,有名气有美女。少年李白一口气写下《明堂赋》、《大猎赋》、《拟恨赋》,洋洋数千字,恨不得自己明天就变成司马相如。蜀地,相如更是家喻户晓,即使看不懂他的文章,也知道他跑到临邛县将富家女卓文君搞到手,财色双丰收。一般百姓,只要提到他在汉景帝、汉武帝、以及梁王的手下都干过,马上就肃然起敬了,李白向往他,可以理解的。

  但是我们理解李白,不可将他一味拔高,在他的作品中寻章摘句,强化他“济苍生”这一面。文学史,文学传记,动不动就美化贤者,令人很厌倦了。诗人自有高明处,不必老是动用统治标准,将诗人加以束缚,甚至绑起来给我们看。审美的空间,当大于贫和富。

  杰出的艺术家,无非是动用好手段,将他对生命的特殊体验推向极致。如果拿是否关注民间疾苦的标准去套西方作家,人们会发现,这是很荒谬的。

  少年李白的意志力朝哪个方向喷射,应该说大致清楚:他月下舞宝剑,灯前写华章,念念不忘官场、朝廷。家族的意志,经由父亲的悉心培养,传入他的血脉。包括那些从小就伴随他的、影影绰绰的家族传说。

  父亲设计他、铸就他,然后静悄悄死去。

  壮士一去不复返。李白二十五岁出川,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的官场拼搏,得意和失落,连同他的几个妻子、一堆孩子,绵州青莲乡的亲人们好像全然不晓。

  此前他游巴蜀,到过很多地方。家里有的是钱。绵州有座匡山,他在山中和道士们打得火热,研究炼丹术,巴望成神仙。他到眉州(今眉山市)象耳镇,亲眼看见一位老婆婆,要把铁棍磨成绣花针。他登上海拔3099米的峨眉山,观云海看佛光,无缘见神仙,却得了一首好诗: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他坐船下重庆了。

  李白二十几岁不成家,看来是不打算在绵州扎根。他成器了,父亲的手推他出去,叫他独自闯天下。开元十二年(公元724)春天他启程,有一名随从,被他命名为丹砂。他不是走出去的,是游出去的,次年春天才出夔门向荆门,视野忽然开阔,巴蜀的崇山峻岭被抛在身后,他写诗说:

  远渡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孤舟。

  他腰缠万贯离开四川,比司马相如可强多了。大半年在蜀中转来转去,再次登上峨眉山,为他后来的惊世杰出《蜀道难》作了铺垫。

  当时的峨眉山很难爬的,须用刀剑开路,还得警惕野兽。

  李白的山水诗,得山水之势。这个势字有讲究,既是形状,是场面,又是气韵。山和山不同,水和水有异,诗人能写出什么,要看他能感受什么。李白是侠气、文气与仙气混为一体的人,幼年又经历长途迁徙,陆路水路,横穿半个中国。他对自然的特殊感受,我们是难于切入的。理性分析与诗性体验更是南辕北辙。大诗人感受周遭,而我们感受他们的感受,仅此而已。那审美经验的“第一波冲击”,我们是享受不到的。换个比喻:那个发力的暗物质,在我们的视野之外。

  李白即将开始的仕途体验,一般人却能品头论足。

  
  2


  李白在江陵(今湖北江陵市),凭吊古迹。江陵是楚国故都郢都的所在地。秦灭楚,将几百年的繁华都城烧成一片焦土,披头散发的屈原投进了汩罗江。屈原和李白,同为所谓浪漫主义大诗人,但李白对屈原的兴趣似乎有限。他在华章台的遗址盘桓多日。战国时代,这座豪华宫殿号称天下第一,楚人修建它,花了两百年。李白对宫廷景象着迷,希望一步登天,像他崇拜的司马相如。他不屑科举考试,从乡试考到殿试,考中了,还得从小官做起,对他来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唐朝以诗取士,这位十余年后的大诗人却要另择捷径。反正他有钱,走到哪儿花到哪儿。

  李白奔官场,有他自己的考虑。他先要游山玩水,交朋友。“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而远游的一大目的是寻找神仙。江陵来了大道士,他赶忙去拜见。道士称赞他几句,他心花怒放了,挥笔写下《大鹏遇希有鸟赋》,将道士比作大鹏,他自己则是希有鸟,高空展翅几千里。他从出生的那天起,就被神秘的气氛所笼罩,蜀中多仙山,神仙却一直不露面,他是耿耿于怀的。他为此行设定的终点是天姥山,对那儿的神仙抱有很大的期待。

  他在楚地漫游,从一座名城到另一座名城。鄂州的赤壁古战场,汉阳的黄鹤楼,巴陵的岳阳楼……蜀中难得一见的浩瀚水域,着实让他开了眼界。他心里翻波涌浪,暂时忘了朝廷和神仙。他写诗,一挥而就,丹砂加以收藏。登黄鹤楼却碰上了劲敌:有个叫崔颢的人已经题了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气势,把李白给镇住了。想半天想不出更好的句子,只好拜下风。拜下风却又心有不甘,在墙上留下两行字: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据此不难推测,李白这句话,是写在崔颢七律诗的下边。后来他名声大振,崔颢又沾他的光。黄鹤楼则沾了这两个诗人的光,成为中国四大古典名楼之一。

  此间他有了一个朋友吴指南,也是四川人。吴指南旅途染重病,死了,李白掏钱安葬他,坟墓在洞庭湖边。过了两三年,他又从安陆专程赶来,挖墓起尸,迁葬吴指南于鄂城(今武昌)之东。这件事传为美谈,表明李白重义气。可我觉得,他有借此扬名之嫌。他以侠士自居,要干一件事情给世人看。出道几年了,名声起不来,于是他不顾炎炎夏日奔鄂城,搬运已经腐烂的尸体。

  唐朝行任侠之风,李白不甘落后的。任侠是说,任着性子行侠仗义。任侠的最高境界,是天马行空般的行事风格,李白自负,要体现这种风格。唐朝又尊道教,李姓皇帝都认为老子李聃是他们的先祖。老子成了神仙,就是太上老君。而凡界通往仙界,一要炼丹,二要寻找住在山里的神仙。李白干这两件事,格外起劲的。

  任侠之人叫侠客,寻仙之人称羽客:羽化而登仙的意思。要弄懂李白,不妨记住侠客和羽客。文学史也提到了,却往往一笔带过。一笔带过用心良苦。

  本文不带过,要停下细看。

  李白是个非常时髦的人,开元盛世,城市流行的几大时尚,写诗,醉酒,任侠,炼丹,李白占全了,并且是佼佼者。他还夸耀杀人:“杀人红尘里。”“十步杀一人。”

  有人说他复杂,其实他单纯。在我的印象中,他有点像西楚霸王项羽。项羽杀人无数,是单纯的魔鬼。李白是由着性子引领时尚的单纯的大诗人。

  我们也称他为伟大诗人。这个人的一生,生命力朝几个方向强劲喷发。

  他描绘自己说:“身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

  他的身材大概在一米七以下,比古书上形容的英雄人物矮了一截。他不服气的,反而豪气更旺。他瘦,走路刚劲,佩剑不离身。他的眼睛很厉害,射人的,如同两道电光。陈寅恪先生疑心他是胡人,不是没有道理。他有游牧民族的性格特征。

  不管他是汉人还是胡人,有一点不用争议:他是在汉语的语境中长大的。强大的汉语氛围笼罩他,他写诗近万首(散佚大半),又倒过来强化这氛围,笼罩后世的中国人。

  开元十三年,李白到了庐山,给庐山留下一首诗: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写完得意诗他飘然而去,飘过大禹会诸侯的会稽山,飘过项羽抹脖子的乌江,沿长江抵六朝古都金陵。金陵古迹多,却留他不住,他很快飘到繁华如长安的扬州去了。

  扬州他几乎呆了一年。忽然有了许多朋友,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争先恐后与他称兄道弟。这个是诗人,那个是侠客,还有数不清的落魄公子,他们共同的特征,却是吃喝玩乐请他买单。他按圣人讲的诚信原则交朋友,朋友说啥他都信。再说他自幼不缺钱,挥金如土习惯了,一年内,散金三十万。金是指开元通宝,三十万,大约相当于当时一个五品官员三年的俸禄。斗鸡走马逛妓院,忽而越州忽而杭州的,李白萧洒之至,银子哗哗往外倒,随从丹砂傻了眼。有一阵他厌倦了,跑进了浙江的天姥山,希望神仙来照面。踏遍诸峰,神仙显然是躲起来了,不想见他。他沮丧,劳累,回扬州病倒在客栈里。他朋友一大帮,不愁没人送温暖。丹砂通知了十几个人,这些人却摇身一变成神仙了,一个都不来照面。

  繁华靡烂地,薄情为时尚,李白这个外乡来的土佬肥冤大头,初尝人情冷暖,情绪落差极大。他病得不轻,差点死掉。大病初愈想家了,银子花光又没人寄,客栈从高级迁到低级,店主还欺客。

  时值隆冬季节,百感交集的李太白给我们留下一首短诗:

  床上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有个孟少府对他不错,请郎中替他瞧病,又为他张罗婚事。女家在安陆(今属湖北),姓许,祖父许圉师曾做过唐高宗的宰相。不过许氏本人二十好几了,李白还要倒插门。他潦倒了,没办法,无名无钱无地位,江湖上也混不下去,只好应下这门亲事。史料说许氏长得漂亮,可能她选夫婿,选来选去年龄大了。

  这一年李白二十七岁,比许氏略大。

  李白居家过日子,家里却呆不住,他要跑出去。还是要交朋友,虽然他吃了酒肉朋友的亏。他认识了孟浩然,发现这人的诗有隐士之风。真诗人碰上真诗人了,友谊也不搀假,你来我往,相得甚欢。孟浩然去扬州,李白写诗送他上路: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扬州吞掉他三十万金,还得他一首千古佳作。南宋陆游,对这首诗推崇备至。

  此后他与孟浩然,终身相忘于江湖。李白的友情,是此时此地的,他忙于感受新鲜事物,不会长时间惦记一个人,包括后来对杜甫。有些学者挖空心思证明他重友情,找证据很吃力。他们不明白,李白这种类型的诗人,和西方某些大艺术家相似。比如法国画家米罗,由于他画得出色我行我素,三个同行就要用绳子勒死他。毕加索对亲人的冷酷是出了名的。英国作家毛姆写《月亮与六便士》,他以印象派大师高更为原型描绘的画家,有时显得像野兽。

  这个话题份量不轻,后面再细谈。

  李白娶了宰相的孙女,又有钱了。不过许家的社会关系已是明日黄花,不足以让他踏上仕途。而他娶许氏,可能是冲着这个来的。钱财无所谓,他是要干大事的,寻仙不成,要考虑匡扶社稷。他不屑从小官干起,却迫于形势,不得不接触地方官吏,裴长史李长史之类。长史属州佐,并非地方最高长官,却往往架子大,骄纵凌人。骄傲的李白和这些人迎面相遇了,他还掏钱安排饭局,和官员们花天酒地。他与裴长史,见了九次面,花掉不少冤枉钱,可他不甘心,写信希望再见一次。信中他傲气不减:“何王公大臣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这样的求职信,估计姓裴的看了只会冷笑,骂李白是傻逼。

  唐朝所谓开元盛世,各级官员是最大的赢家,得意得很。李白那点钱,请吃有余,求官不足。官员给他笑脸,等他提出具体要求,笑脸就变成冷脸。恼人的是,这李白天真不改,裴长史不行,又找李长史。老婆许氏通过关系请出一位过期的领导马都督,马都督出面联系李长史,先呈上李白的诗赋。这回该有门儿了吧?然而李白醉后骑马,偏偏在大街上惊了李长史的驾。当时的地方规矩,长史的大驾所到之处,十丈内都是回避的范围。官员威仪受损,如何得了?轻则鞭笞,重则坐牢。许家人担惊受怕,催李白写悔过书,恳请马都督转呈。《上安州李长史书》就是这么来的,其中说:“白孤剑谁托,悲歌自怜。迫于凄惶,席不暇暖…若浮云而无依。”他照例送上一些作品,李长史看没看就不知道了。这件事,在安陆官场成了笑话,李白的悔过书,有人拿到宴席上朗读,佐酒取乐。

  宋朝写《容斋笔记》的洪迈感叹说:“神龙困于蝼蚁,可胜叹哉!”

  李白干任何事儿都能上瘾的,换个词叫百折不挠。裴长史、李长史之后,又来了韩荆州。此人更是神通广大,经他推荐、提拔的人,无不官运亨通。李白给他写信,开篇就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荆州离安州不远,他专程到荆州治所襄阳城,拜见鼎鼎大名的韩荆州。他写诗描绘此事:

  “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

  李白不来事儿,由此可见一斑。写信讨好对方,见面却长揖不拜,还弄一顶烟囱似的高帽,佩一把威武的雄剑。——见官是这么见的吗?装孙子也要装到底,不能装一半留一半。所谓不卑不亢,书上是好词,当官的看了却会不舒服。李白自命不凡,而官场最忌这个。官员十个有九个都不会理他。这姓韩的,跟姓李姓裴的一样,把他真情洋溢、掏心掏肺的求职信扔进了废纸篓。

  李白想不通,很郁闷。不过他是李白,李白就是那种想不通的人,如果他想通了,他就变成其他人了。

  他每天喝酒。写诗吹嘘说:“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他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平阳。后来许氏又生一男,取名伯禽。他以安陆为中心四处游荡,北上太原,东去洛阳。下扬州是家常便饭,还酝酿到长安。用许家的钱财他心安理得,因为他是李白。离家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家不家的无所谓,他三十多岁了,出人头地是头等大事。估计许家也相信他,许氏很少埋怨他。这女人希望他有朝一日声誉雀起,让许家重现昔日的荣光。李白为她写过短诗,从未在诗中骂过她。

  许氏为家族而活,寿命不长。她的郁闷似乎不值一提。

  中国人的家族意识绵延几千年,可谓全球之最,男人拼搏,女人吃苦。——为了家族的荣誉、荣华和繁衍,很多人什么都肯干。

  有一年夏天李白去了洞庭湖,将好朋友吴指南从坟墓中挖出来,用刀子刮泥土,满手筋肉。一个真正的侠士应该这么干。鄂城为之轰动,大小侠客奔走相告。安陆这边,反应一般。但这事儿的影响要留到未来去观察。李白喝酒写诗,酒后也能想出高招:他隐起来了。安州境内有座小有名气的白兆山,李白举家搬过去,隐给别人看。此间写的诗,具有几分陶渊明的风格:

  东风扇淑气,水木荣春晖。白日照绿草,落花散且飞。

  孤云还空山,众鸟各已归。彼物皆有托,吾生独无依。

  对此石上月,长醉歌芳菲。

  ——《春日独酌》

  李白能唱歌的,边喝酒,边将诗句唱出来。毛泽东说他自己写词是“哼词”,其义略同。

  陶渊明一隐隐到底,李白跟他不同道。隐了半年多,名声照旧,不大不小的。李白心里焦急,于是来了灵感:索性隐到长安去。




  3


  长安南面有座终南山,又名太乙山,是秦岭诸峰之一。终南山是道教胜地,是皇帝常去的地方,王公大臣、社会名流趋之若骛。山中很热闹,离宫别馆随处可见,美酒脂粉俱飘香。而简陋的小客店里,则住满心怀大志的隐士。当时有个顺口溜:隐士不到终南山,隐上千年无人管。然而隐士见隐士,要吵架,要搏杀,竞争非常激烈。山道上草丛中,如果发现一具或两具尸体,不用问,一定是隐士的尸体。李白的剑术派上了用场,随便舞几招,便吓退半打隐士。他杀过人的,这可不是吹牛。他的两只眼睛有如电光,夜里贼亮贼亮的,狼都要避开他。他学阮藉长啸,从半山腰冲到山脚。春光明媚的日子,他展示自己的作品,顺便露一手漂亮的狂草书法。

  果然,他隐出名堂了。他结交了一位姓崔的京官,崔京官带他到长安,将他引荐给当朝宰相张说。李白异常兴奋,可是转眼情绪又低落:张大人正患重病呢,不久死掉了。

  老爷子去了,儿子还在,官居三品,并且是娶了皇帝女儿的附马爷。这张附马也写诗,李白就投奔他了。岂知张附马是专爱捉弄人的,介绍李白去终南山玉真公主的别馆。张附马说,玉真公主读过李白不少诗篇。言下之意,公主是李白的崇拜者。李白一听蹦起来了,不顾连日秋雨,直奔终南山。到那别馆一看,竟像一座废园。不过,李白心中有了公主的倩影,枯藤老树兼凄风苦雨,无不呈现诗意。他等了四十多天,每天粗茶淡饭,一个看园子的老农陪着他。张附马捎信叫他等下去,等机会更是等佳人。他写诗作回信:《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单从题目看,他确实等得辛苦。

  后来他得知,公主当时在华山。他消息蔽塞,不然他会跑华山去的。而终南山的这座别馆,公主的芳踪数年未至了。他徘徊废园,害着单相思,把秋天认作春天。

  李白为人的傻劲儿,这件事堪称典型。

  其实他也没有白等。上苍垂怜大诗人,几年后玉真公主和他见面,情动意动。公主读过了他在终南山别馆写的诗,为他的苦等流下了眼泪:早知如此,她也不去华山了。

  有一些地方戏曲,安排李白在宫中与公主幽会。大才子俏佳人信誓旦旦。两场重头戏,秋雨废园是其中一场。

  而是否具有历史的真实性,我们后面再谈。

  李白在长安三年,可能有两年待在终南山。他立志隐给别人看,写诗舞剑表演书法,山顶山腰山脚,都有他称不上伟岸的身影。长安花销大,也是一个因素,李白不断让丹砂回安陆取钱,许氏在那边卖掉田产,抹眼泪却瞒着他。

  眼下有“北漂”的文化人,从祖国各地涌向北京,聚集在园明园或是五环路以外;当时应该叫西北漂,诗人、道士、侠客、落魄公子,纷纷隐入终南山,构成宏大而奇怪的文化景观。好像人人都怀揣绝技,明天就能飞黄腾达。

  李白结交新朋友,一旦有点希望,立刻奔长安。希望成泡影,又怏怏回到终南山的低级客栈。拖欠房钱久了,老板赶他出去,他就隐在树洞里。他睡觉,醒来就开始唱歌,试图以老树成精招徕围观,增加知名度。从山中到京城八十余里,他往返过多少次了,骑马骑骡坐独轮车,有时步行,仗剑劲走。他的往返路线图,画出他的遗传基因,他的家族潜意识,他置身于其中的文化背景与社会时尚。可惜古人在这方面,留给我们的资料太少。而现代学人的阐释,也不太注重这个。

  冒昧提一句:我写古代文人,发现问题挺多。首先,供课堂用的文学史就有多重遮蔽。而我们尊重前辈学者,就是要去掉这些遮蔽。我当年写苏轼,发现理性的把握和感性的切入是两回事。理性的东西,尽管缜密、逻辑清晰,却难以瞄准不可分割的生命之流。

  李白回安陆,纵酒寻欢。成功男人的标志是夜里归家晚,半夜敲门很寻常。李白徘徊在成功男人的边缘上:他见识过京城的大人物了。他又吹嘘,管这叫“历抵卿相”。他的确敲开了不少门,虽然那些门很快又关上了。许氏喜中有忧,支持他继续从事干谒的伟业。“干”是求取功名。干谒一词,当时流行甚广。诗人们敲权贵的门,并不觉得很丢份。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源于他摧眉折腰的苦涩体验。

  有朋友叫元演,约他上太原。太原号称北都,权贵云集,不乏干谒的机会。李白喝酒、游览、结交、写赞美妓女的诗,而内心深处郁闷未解。他不同于别人的,是擅长表达这种郁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太原他待了一年。而老婆带着孩子在安陆艰辛度日,卖掉老屋,住到寒舍中去了。许氏有无怨言,我们不得而知。

  从二十七岁到三十七岁,李白总结说:“酒隐安陆,蹉跎十年。”他的评价只限于他自己,不包括老婆孩子。唐朝的富庶与开放是举世公认的,但妇女的命运并无多大改观。良家妇女默默无闻,倒是妓女们不断涌到诗人们的笔下。

  李白的三件大事:求仙,任侠,干谒,没一件是出色的,所以他说“蹉跎十年”。他显然把诗歌艺术放到后边了。

  事实上,这十年内,他杰作不断,至少有六七首诗是他毕生的顶峰之作。艺术是压抑和苦闷的产物,压抑意味着蓄积能量。生命越强大,压抑愈甚,喷发愈烈。而在喷发的过程中,与之相应的艺术形式会前来照面。小诗人也会压抑,可他拚命挤压出来的东西,品质总是流于一般。没法子。艺术的严格,不亚于科学的严密。好的艺术永远像深埋地下的钻石,它受力的漫长的过程却是一个谜。

  艺术与自然,具有相同的神秘性。科学技术若想消灭这种神秘性,终有一天会证明它的愚蠢。海德格尔说:很可能,在自然背向技术的地方,恰好潜藏着自然的本质。

  比如河流的本质,显现在它的原始形态与天然弯曲之中:清澈、混浊、九拐十八弯。河流取直线,伤天害自然。当下,这是令人忧心的问题。

  艺术也一样,立足于自身的敞开,既不向权力场、也不向市场寻求本质性的依据。御用的东西,很难有传世之作。而一味求市场,往往没市场:读者受蛊惑于一时,但要永久蒙他也艰难。

  李白针对艺术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看见了清水,而清水下面是烂泥,烂泥有丰富的营养。

  他十年蹉跎,而蹉跎的形形色色的场所,我们不妨解读为烂泥塘。在他的意志集中的旁边,艺术之花悄然盛开。

  事实上,他此间写的几首诗,奠定了他名声的基础。有趣的是,他也写歌颂权贵的,数量不少,却没有一篇是杰作。

  违心干谒或能成功,勉强写诗断无佳作。

  人们熟悉的《行路难》之一,开篇就说:

  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这诗我特别喜欢,尤其后两句。拔剑砍谁去呢?剑客空有宝剑,酒徒不能沉醉于酒乡。李白的形象就是这样。他不甘心,又常常失去方向感。屈原投汩罗,嵇康赴刑场,阮藉看见岐路便大哭,陶渊明转身入丘山……李白多次表示不想和文人为伍,可他比他的前辈们更像队伍中的一员。

  他又说:“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语句高亢。要让李白低沉,那是多么困难。想想他的眼睛吧。

  文人投身政治是悖论,但文人首先是读书人。读书人是什么人呢?他传承文化,担当道德。以文明教化百姓,以道德规约社会。道是价值体系,德为伦理规范。而权力有它自身的运行模式,文人进去搅和,不是毫无结果。杰出的文人,无一例外是理想主义者,以他不甘示弱的强光照亮现实。他们是历史的发光体,光芒穿越千百年。生活可能是混沌的,文人的目光相对清晰。而正是这种清晰,才使混沌显现为混沌……

  中国文人的历史性的活动区域,是在权力、良知与美感之间。

  没有一个伟大的作家,是冲着名利奔官场。而官场总是一时的官场,它在弹指一挥间。

  再看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五花马与千金裘,是有钱的朋友送他的。诗中还提到岑夫子、丹丘生,他们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酒友。三人饮美酒,催生此佳作。李白的万古愁,道破知识分子的千年困境。也许他不自觉,不自觉更好。诗中几个关键词:有用,寂寞,留其名。他未能有用于当世,辗转敲门敲不开,人生处处喧嚣,处处有寂寞。转而喷发为诗章,名留千古。

  由此观之,李白的所谓浪漫,其实闪耀着灿烂的现实之光。

  仕途艰难有如蜀道,蜀道之难,则难于上青天。李白的《蜀道难》,是按照同名曲谱填的歌词,也是在酒桌上写的,一来就是逼人的气势: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

  蜀中山脉多,峨眉数第一。三十年前空气质量好,透明度高,我在眉山的城墙上,能看见耸入天际的峨眉巅。李白曾两次登峨眉,并在山中盘桓数月之久。他对蜀道的印象,峨眉山占据核心位置。眼下的峨眉山号称天下无双,旅游收入像天文数字,李白当记一大功。

  李白一生足迹,遍及半个中国,多少山山水水,被他的诗句所激活。

  中国古代文人,激活了中国山水,他们的灵魂至今缭绕于绝壁,浸润于烟波。生存艰辛却朝着审美,这多好。仕途体验之类,被山势化为无形。我们对李白在安陆所遭遇的姓裴姓韩姓张的,应当道一声谢。

  李白寻找神仙,神仙躲着他,却让诗神与他会面,将灵感注入他的一场酣梦:《梦游天姥吟留别》。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天姥山在今浙江新昌县东,唐代盛传,此山与相连的天台山(今浙江天台县内),常有神仙出没。南朝的谢灵运,进山不久就成仙了。李白在四川长大,一直相信神仙住在山里,而不是在海上:“海客谈瀛州,烟波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他描写山中的云神与诸仙:“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好多神仙,列队欢迎他。然而梦醒了,摸摸枕席,唤回现实感。神仙一涌而去:“失向来之烟霞。”天知道李白做过多少神仙梦。现实感由枕席延伸至官场,奇句如异峰突起: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有此一句诗,十年不蹉跎。

  摧眉折腰不开心,古今皆然。李白说出了无数人的心里话。



  4

  许氏病故,抛下一儿一女。李白移居山东,投奔远房亲戚。许家人看来是对他失望了,没有依依惜别的场景。倒是许氏的侍女碧桃,嫁给李白的书童丹砂,像戏曲里常见的情形。

  鲁境七百余里,北有泰山南有大海,既是膏腴之地,又是礼仪之乡。李白定居任城(今山东济宁),以任城为中心游走四方,和五个文人墨客交上了,加上他,合称“竹溪六隐”,模仿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隐了几个月,不见成效,他跑到杭州去,认识了一个姓刘的绍兴女孩儿,并很快和她成亲。刘姓女孩儿的家庭背景,史书无记载。李白不经商不种地,婚姻是他的财源之一。他不缺吸引女人的本事,像他崇拜的司马相如。所谓闯江湖走天下,一定要弄女人,婚姻就是婚姻,跟爱情没关系。说李白爱上了什么人,等于讲笑话。姓刘的绍兴女子,受到后世学者们的围攻,因为李白不止一次写诗骂她。文人在文章里痛骂老婆,不多见的。我估计刘氏是个烈性女子,不能容忍李白拿家庭作客栈,她和老公之外的男人好上了,李白火冒三丈,骂她,却并未拿剑刺她。

  我疑心李白杀人是他自己杜撰的。

  这段婚姻未能持久,绍兴女子弃他而去。

  此间他为泰山写了六首诗,可能因为情绪欠佳,不及杜甫写泰山的半句诗。

  他漫游,常常不知身在何处。他的飘零感是惊人的:很少有人像他这么满世界蹿。几股大力推他,令他身不由己。如果罗列他一生走过的地方,定有几百处之多。羽客,侠客,诗人,三种角色外加求官,让他席不暇暖。他没有家乡。“此心安处是吾乡。”老婆温暖的怀抱,多少给他一点家乡的幻觉。可是老婆跑掉了,第三次婚姻尚未惠顾于他。他没家想家,在兰陵,出乎意料地得了一首好诗: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家乡何处觅?醉乡有消息。“阿谁扶上马?不省下楼时。”

  李白喝醉了,踉跄下酒楼。谁扶他上的马,他忘得一干二净。山东男人都是豪饮,却互相传递消息说:来了一个蜀人李太白,那才叫酒仙!

  求仕不成诗名盛,民间流传他的诗歌。唐朝以诗取进士,及第的诗人多,落榜的诗人更多。诗歌的鼎盛期,一个大诗人浮出水面,至少一百个小诗人沉入水底。小诗人的功劳是:为繁荣语言艺术作贡献,为大诗人的出现奠基础。撇开官方标准,但凡有好诗,总能得以流传。数不清的秀才举子吟诵李白诗,无论他得意还是失意。有时李白看见《将进酒》被人书写在酒楼的墙壁上,有时在客栈,又听见陌生人含泪低吟“床前明月光”。诗人们也是那个年代的流浪汉,大城小城,大旅馆小客栈,常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激动的面容或倒霉的样子。李白向来自视甚高,不屑与儒生为伍,认为这些人不懂经济——经邦济世。而儒生通常是诗人。诗人则一定要漫游。另外,官员们没有不懂诗的,商贾、普通市民又向官员看齐……所有这些,为好诗的传播营造了环境。

  李白看不起小诗人,小诗人却是传播他的诗歌艺术的主力军。大诗人露面了,名叫王昌龄,写过“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两个大诗人在洞庭湖见面,互相钦佩,背诵对方的好句子,呈一时之盛况。儒生们撒开腿奔走相告:王昌龄与李太白……不过,这次见面,李白既高兴又沮丧。诗名满天下的王昌龄高看他,使他兴奋不已。然而对方也是出了名的开元进士,受朝廷重用。李白快满四十岁了,仕途还无从谈起。

  此后两三年,他漫游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诗名日盛,却未能弄一顶官帽。有人赠他乌纱帽,他写诗酬谢,玩之再三。平时他穿道士的服装,腰佩宝剑,头戴巾帽。官府没他的位置,官员却乐意和他交往。他自由的举止对习惯于官场作派的人是一种非常有益的补充。另外他见多识广,通剑术,会炼丹,知道神仙住在什么地方。和他交往是愉快的,虽然他阅人太多,大多数朋友过目便忘。官员请他吃喝,给他钱用,他早已习惯了,没钱还伸手要,并不以为羞惭。陶渊明乱世乞食,“敲门拙言辞。”李白盛世要钱物,好像名正言顺,好像别人欠他似的。

  西方的街头艺人,和中国古代的流浪诗人很相似。所不同的,是千百年以来,西方一般人都能理解他们的艺术家。而中国诗人若到街头去朗诵,将被冷漠或嘘声所淹没。民众的日常生活,跟艺术关系不大。当物品过度充盈之后,也许将有出人意料的改观。

  商品拜物教,终有一日会反嗜自身,为精神的茁壮成长让出空间。

  但愿吧。但愿再过二十年,国人皆知李白的份量,把握他的精神内涵,欣赏他的特立独行。以此类推,十个中国人当中,至少该有两三个,对伟大的中华文明心中有数,而不是仅仅放在嘴上。仅仅放在嘴上,则难免胡乱吹嘘,色厉内荏,经不起国与国之间的文化较量,对文化的入侵者缴械投降。

  李白像一片叶子飘在江南,他并不知道,长安的皇城内,皇帝和妃子们正在传阅他的诗篇。

  皇帝发现李太白了,包括他的美貌绝世的女人杨玉环。皇帝读了李白的作品,惊叹说:好诗,真是好诗。于是王公、百官纷纷附和,学者们挑灯夜战研究李白,指出他堪称当代的司马相如。这样的人材,放在民间可惜了。皇帝下令,召李白到长安。据说诏令连下三次,玉真公主也在父皇的御座前夸李白,她已经读过了几年前李白在终南山玉真别馆写的诗,芳心暗暗摇动。

  皇帝是唐玄宗。时为天宝元年的秋天。

  李白和一个姓吴的道士,正在江南乱蹿,醉不完的酒。接到诏令他直奔南陵,将吴道士抛在脑后。南陵有他的儿女,大约寄居朋友家。他写诗说: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蒿蓬人!

  所谓蒿蓬人,等于现在讲的草根阶层。想想他压抑多年,一夜之间大翻身的模样吧。

  他只身奔长安,不带儿女。他在长安得意时,儿女仍在两千里外。换成杜甫,不会这么干。

  他骑快马飞奔,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夜宿客栈,有朝廷派来的使者伺候着。他逢人便嚷嚷,动不动就仰天大笑。多少年他渴望着一步登天,他如愿以偿了。登天干什么?登天就变成司马相如了,赞美皇上和他的女人,名播天下。当官,名车宝马,好酒喝不完。当然啦,他不会忘记济苍生,造福百姓。

  到京城他入住招贤馆,长安街头高视阔歩。李太白三个字不胫而走,拜访者络绎不绝,全是有头有脸的,包括那位捉弄过他的张附马。写过“二月春风似剪刀”、“少小离家老大还”的贺知章,八十多岁了,官居三品,一见李白就说:好个谪仙人啊。二人携手登酒楼,大人物却忘了带银子,解下佩饰小金龟,随手递给店家。——这派头,李白多年后还写诗赞叹。

  没过几天,来了一名内侍,恭请他到皇城第一宫:大明宫。皇帝来了,“降辇步迎”,如此恩宠,高官也羡慕。李白越发扬眉吐气,皇帝面前也侃侃而谈。其实他不明白,他是“体制”外的人,皇帝才这么礼遇他;还拉他坐到七宝床上,命太监奉御羹,皇帝用他的御手,拿调羹在碗里弄了几下。——这些都是权力符号,屡试不爽的。弄三下还是弄五下,太监们都看在眼里,包括表情严肃的大太监高力士。

  皇帝几个随意的小动作,宫门内外传得比风还快。

  李白被封为供奉翰林。翰林院设在宫禁内,不止一处,便于皇帝随召随到。按规矩他得了一匹“厩马”,宫中并不稀罕,外面就威风十足了。李白骑厩马,一日在城里走几遭。当年的斗鸡走马之徒,依稀认得他,狂呼他的名字,猛追他的肥马。

  长安城南北十七里,东西十五里。人口近百万,相当于眼下一座中等城市的规模。城北宫墙四周,全是豪华府第。李白出这门进那门,再高的门槛,到他的脚下一律变矮了。雪片般的请柬供他挑选,三品之下,几乎就不用考虑。张附马兄弟三人都围着他转,安排他见玉真公主。

  大诗人见俏公主,留给后人多少想象:二人盯着对方看,足足看了半分钟,仿佛比赛眼睛的亮度。彼此都是对方的崇拜者,又有共同语言:谈道教说神仙,不觉日色向晚,并肩漫步后花园,是否手牵手就不得而知了。

  唐朝的男女之间是比较开放的,比如女人穿露胸装,向男人们亮出乳沟。从现存的绘画资料看,女人们的胸脯大都丰满。这和亮乳沟不无关系:男人们不愿撤离的目光使之饱满而坚挺。而男女一旦情动于衷,就有相应的动作来配合,要牵手,要亲嘴的。道士们研究房中术,地摊上也摆着交配图。

  玉真公主后来变成了女道士,也许与李白有些瓜葛。她是皇帝的妹妹,和玄宗年龄悬殊。李白在长安待了三年,没老婆。以他供奉翰林的身份,见公主不难。公主主动约他也是可能的。这件事儿,野史有猜测,戏曲有演绎,而正襟危坐的学者们不屑写下只言片语。

  “色”的领域,历来是讳莫如深的。后果是:今天为数众多的专家作家,仍不知色为何物——色在何种意义上,被权力、文化以及日常习俗所规定?


  5

  李白以为供奉翰林是高官,不得了。他过于兴奋了,心醉酒醉加色醉,哪有心思揣摩这“供奉”二字。梦里他成了辅佐刘邦的张良,醒来他又认为自己是诸葛亮。总之他要干大事,不干小事。他加紧温习翰林院的皇家藏书,有资料说,他把记载名相事迹的《贞观政要》背得烂熟。目光有如电脑扫描。

  文人于政治,往往显得天真可爱,也不管这潭水多深多浑。文人之为权力的异数,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如果这个群体庞大起来,所谓人文精神,所谓人性意识,所谓底层关怀,会在皇权之外盛开独立之花,会减少权力的覆盖面积,换言之:会增加社会的幸福感。

  唐朝读书人以诗人的面目涌入官僚阶层,从总体看,并未增加多少异质性的东西。权力的吸附功能是强大的,皇帝的风格决定一切。唐玄宗在位三十年,已不思进取,耽女色,迷神仙。权力所面临的唯一挑战,还是权力。读书人哪怕他学富五车,***澎湃,高瞻远瞩,一旦踏入官场,就会发现两难:要么扔官帽,要么扔掉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

  李白这样的人,发现上述两难,需要时间。

  宫中多舒服。每天有人请赴宴。更有机会叩见天子,一睹天仙般的杨玉环。长安城外四十里,有骊山,皇帝与贵妃常去那儿。白云缭绕山峰,女人环绕男人。玉环二字有意思,看来是天意。玉是她的肌肤,她圆润的长臂与***。白居易《长恨歌》说:温泉水滑洗凝脂。杨玉环是悲剧性的绝代佳人,说她误国是扯淡。鲁迅先生曾计划为她写长篇小说呢,可惜计划未能实现。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已是百年经典。我看过李胜素扮演杨贵妃,那扮相那唱腔,直把人看呆。我觉得,戏曲表现生活的韵味儿,尤其女人的韵味儿,也许胜过其他的艺术门类。

  李白的长安三年,留下三首好诗,全是献给杨玉环的,其一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群玉山和瑶台是王母娘娘住的地方。王母娘娘是神仙中的美少妇,李白拿她比喻杨贵妃。当时神仙非虚构,不是在山中,就是在海上。云想衣裳花想容,两个“想”字绝妙。宋朝有个蔡襄,想不通,把“云想”改成“叶想”,拘泥到家了。春风拂槛,则歌颂了唐玄宗。杨玉环犹如春风里的牡丹花。其二云: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汉成帝的那位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倚靠新妆,方能与天然姿态的杨玉环相提并论。前面用了云彩和鲜花,这儿以美人比美人。紧接着抛出第三首:

  “名花倾城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沉香亭:以沉香木盖的亭子。皇帝专用,如同椒房之类。

  这三首《清平调》,有个写作背景:宫中的牡丹花开了,玄宗携玉环同赏,宫廷音乐家李龟年献颂歌。玄宗听腻了,叫李白来试试。李白宿酒未醒,一挥而就,交给宫廷音乐家谱曲。

  汉武帝有李延年,唐玄宗有李龟年,像是两兄弟。延年,龟年,意思也接近。汉武帝又有司马相如,唐玄宗则有李太白,皆能歌颂,“润色鸿业”。好在西汉、盛唐称治世,不然的话,这四个人可能要遗臭万年。

  此前李白是见过玉环的,他去过骊山,骑厩马,手执御赐的珊瑚鞭,“幸陪鸾辇”。骊山有专供臣子泡澡的“长汤”,据司马光记载,大小数十处。李白大约享受过,而以他的性格,不眺望贵妃入浴的华清池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有望远镜,多半敢于派上用场。至于夜来做美梦,玉皇大帝也管不了他。

  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的梦想也在其中?

  《唐诗三百首》的注释说:杨玉环“笑领歌辞,意甚厚。”乐师们唱《清平调》,玉环领唱,玄宗伴以丝竹。意甚厚,说明她很高兴,格外理解李白赞美她的诗句。以她地位之尊,容貌之美,舞姿歌喉之曼妙,她得到的赞美,后宫佳丽三千,加起来也不如她。李白即兴写几句,她就亲自出场,笑领歌辞了。玄宗这才吹笛子,伴她的歌声与舞姿。她跳“霓裳羽衣曲”,丰腴体态,却能把人跳得如痴如醉。她是当时首屈一指的舞蹈艺术家,抵达***状态,满园牡丹失色。阅美无数的唐玄宗迷她到死。如果杜甫见过她的舞蹈,也许再无***写公孙大娘的剑舞。李白的诗,玉环的歌舞,堪称绝配。

  三首《清平调》,不入当代的名家选本:林庚、冯沅君的《中国历代诗歌选》,朱东润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真遗憾。照此标准,白居易正面描写杨玉环的、缠绵悱恻的《长恨歌》也应剔除。

  而《李白大辞典》断言,这三首诗的基调是讽刺。李白当面讽刺杨玉环?讽刺唐玄宗?真是奇谈怪论。联系李白的生平,他写给地方官员的一封又一封求职信,以及他初入宫廷的心境,赞美贵妃毋庸置疑。他斗酒斗胆,诗中用了暗示男女交欢的“云雨”一词,其他文人不敢用的。现场气氛起来了,绝代佳人翩翩起舞,一双美目顾盼生情。

  当时李白的眼睛有多亮?男人和女人的眼睛,亮起来不一样。

  《唐诗三百首》的注释又说:“自是上顾李翰林尤异于诸学士。”——从这以后,皇上照顾李白胜过对其他的翰林学士。

  李白本来就狂,从此越发得意。小诗人在宫中只会谨小慎微,大诗人几乎想干啥就干啥。刚入翰林院他也曾收敛,但很快狂起来了。于是发生了两件大事:杨国忠捧砚;高力士脱靴。杨国忠是贵妃的堂兄,后来当上丞相。李白奉旨写诏书,杨国忠为他捧砚,也许是尊重人材的意思。后人联系杨国忠做了丞相以后的种种恶迹,将李白推到他的反面。

  高力士是宫中的老太监,权力之大,超过丞相。太监都有这能耐,欲望失掉一半,意志反而集中:他一门心思弄权搞钱,不惜把宫廷搞得天昏地暗。历代内侍乱政,不亚于后妃们你死我活的斗争——脂粉斗脂粉。这是封建王朝的权力格局使然,内侍,外戚,嫔妃,将军和诸侯王,任何一个有足够份量的角色失控,势必导至天下大乱。太监这种东西,原是在宫中服务的,并不占据权力的份额,可他侍候最高统治者,各种机会都来了。他在皇权的氛围中生活,眼里没别的。他是皇帝的变了形的影子,是一种寄生数千年的怪物。女人们姹紫嫣红,他能旁观别人的欲望,因而反观自身,唤起不伦不类的意识,并终身在这种意识中打转。于是他发狠,残缺的生命力强劲喷发。——太监之为太监,如果能动用人类学、现象学以及心理学的手段加以描述,想必很有趣的。进而综观权力场,会发现更多的现象。

  高力士的形象,只消想想秦始皇手下的赵高就可以了。皇室成员跟他称兄道弟,有些人还巴结他。他在宫中走动,像个幽灵。他干笑或咳嗽,总有人会吓得发抖。没人能摸清他的心思,所以人人都怕他。李白和他照面若干次了,领教过他的厉害,也听过关于他的传说。李白厌恶这样的变态权臣,当在情理之中。

  《新唐书》说:“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贵,耻之。摘其诗以激杨贵妃,帝欲官白,妃则沮止。”

  这段话是想说,玄宗本来是打算给李白一个实质性的官位,由于贵妃阻拦,未能兑现。学者们普遍表示怀疑,认为玄宗不可能让李白参与治理国家。召李白入宫禁,主要是发挥他歌功颂德的才能,经常写诗,偶尔撰旨。时间长了,他也可能像司马相如,到外面做个什么官。

  皇上的心思,和李白的心思不对路的。

  李白写《清平调》,杨妃原是满心喜欢,高力士却说:赵飞燕是出了名的坏女人啊,后来自杀身亡,结局很惨的。李白拿娘娘比飞燕,他安的是什么心?

  杨妃不高兴了。高力士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大太监名不虚传。漂亮女人用脸蛋不用心的,杨妃转而恼恨李白,君王跟前讲他的坏话。但这事儿有个破绽:杨妃若是恨李白将她比作祸国的、自杀的赵飞燕,岂能说几句坏话就甘休?她要让李白死,李白是活不成的。

  赵飞燕这个历史符号,是指向掌上跳舞的,李白写诗,杨妃唱辞,包括伴奏的唐玄宗,显然没去考虑飞燕自杀的问题。

  也许真相是这样:杨妃听了谗言不高兴,转念一想,又半信半疑。枕边对玄宗说过几句,事后她就忘了。《清平调》一直是宫中的保留节目,她亲自表演时,会想起已浪迹天涯的李白。

  李白在皇帝身边,不改酒徒的形象。而玄宗此时,除了对玉环和神仙,别的事很快会厌倦。他这种人,不可能从人性的角度去欣赏李白。皇帝的思维定势,也如同太监。

  事实上,李白的长安三年,扮演着弄臣的角色。大诗人萎缩成宫廷诗人。他善于夸张,后人爱戴他,又夸张了他身在宫廷的酒鬼形象。

  李白两次到长安,前后六年,没有伟大的诗篇。这使我想起苏轼的“京国十年”,也是未能写下传世佳作。杜甫发现了这个规律,慨然说:“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

  李白闲不住,长安城里玩个够。翰林院数他最自由,有时早晨开大门,看见他睡在台阶上。三年千余日,他自称醉倒八百天。宫中普通的厩马,他称为飞龙马。他是大鹏,是稀有鸟,飞龙马才配他。京城吃喝玩乐,斗鸡走马,他没有不在行的,堂堂李翰林,十处打锣九处有他。四十几岁的人了,用四川话形容,他是年轻人眼中的“老操哥”。

  伟大的诗人,干任何事都正常。只要他不是无缘无故地杀人放火。性格有毛病,为人有问题,是艺术家显着的特征之一。面面俱到者,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则多半是冒牌货。

  
  6


  唐玄宗打发李白走人,“赐金还山”——这山野之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开元、天宝隐士多,隐士又纷纷弄神通往京城跑,很多人是被赶走的,李白得此殊荣,钱袋又鼓起来了。可他不以为荣反以为耻。为什么呢?因为理想未能实现。唐玄宗设的翰林院,不少士人飞黄腾达,当上大官。李白企盼,傻等,不去学钻营,根本不知道这翰林院原是学习钻营的好地方。他走人很正常,不走才怪。他能做三年供奉,倒说明玄宗有肚量。

  长安一夜之间成了李白的伤心城市,他卷起铺盖,扛着钱袋。这一年他四十五岁。张良或诸葛亮,看来是做不成了。枉自在翰林院挑灯攻读《贞观政要》。

  这是天宝三年的春天。牡丹花又开了,杨玉环在宫中,又要唱他的《清平调》了吧?

  诗人心灰意懒,打马回山东。情绪的巨大起伏,孕育着不朽的诗篇。

  到任城,他干了两件事:用皇帝给他的钱盖了一座酒楼;又在家里弄了一间炼丹房。从此他把自己托付给美酒与仙丹。

  他写诗说:“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

  又说:“吾将营丹砂,永世与人别!”

  不难想象他诅咒发誓的样子。他空前地向往神仙,甩开膀子干起来了,把山中的矿石搬回家,生火烧炼。几百年前的葛洪留下炼丹秘方,从“一转丹”到“九转丹”,层次分明。据说吃了九转丹,三天就从凡胎转为神仙了。李白苦炼三伏,七七四十九天,不离丹灶一步,一张脸炼成非洲人了,目露精光,眼巴巴望着红黄的矿石炼成灰白的粉末。他宣称:大功告成了!粉末调成丸子,即便不是九转丹,也是六转七转丹。他坚持服用了三天,每天拉肚子,不停地跑厕所。人也拉变形了,只好转服止泻药。他不死心,又跑到齐州找什么高天师,让天师为他举行受道箓的仪式,身体与精神备受折磨,正式成为一名道士。这仪式,当代诗人安旗的《李白传》有详细记载。

  在洛阳,李白与杜甫相遇了。

  杜甫小李白十一岁,此时已过了而立之年。他十年前就到洛阳考进士,没考中。他也是各地游学,长见识,写诗,已经写下了描绘泰山的传世之作。他曾以洛阳为中心,游吴越,游齐鲁。两个大诗人都在游,现在游到一块儿了。

  洛阳号称东都,富庶而繁华,高官大贾云集,是名闻天下的纸醉金迷之地。杜甫以一介布衣,目睹阔人过日子,感觉很不好。听说李白路过洛阳,杜甫赶忙去拜见。

  当时李白已是公认的大诗人,而杜甫尚在走向大诗人的途中,写诗很苦:“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李白又在宫廷待了三年,全国的大小诗人无不称羡。杜甫显然是李白的崇拜者。而李白刚离开朝廷,郁闷,神思恍惚,满脑子装着神仙。杜甫想跟他游,他同意了。花谁的钱不得而知。这一年李白不缺钱。

  闻一多先生描绘李、杜相见说:“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墨水,大书而特书…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劈面走来了,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

  这段话,王瑶教授的《李白》一书又加以引用。

  我实在不理解,闻一多的激动是怎么回事。李白见杜甫,很寻常的,跟他的许多一般性的交游没啥区别。杜甫显然激动,而李白的反应平淡。激动与平淡皆正常。对李白来说,多一个朋友也不是坏事,并且是合格的崇拜者。——杜甫在他的带动下,写诗歌颂神仙了,不辞辛劳,随他苦寻着名道士华盖君。听说华盖君死了,他们一同悲伤。

  两个人游起来了,李白这几年吃得好,面目加丰,杜甫瘦而高。游山东,游河南,在梁园(开封)盘桓。这地方曾是汉武帝时梁王的封地,司马相如在梁王府写下《子虚赋》。李白谈起相如就滔滔不绝,杜甫洗耳恭听。又来了一位诗人高适,河北人,写过“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三个诗人游,比两个更痛快。喝酒,携妓,纵情山水。李白居首,高适次之,杜甫甘于末位。李白的兴奋总是与神仙有关,而杜甫的兴奋只在眼前:李太白几乎就是神仙。杜甫崇拜李白,最大限度地感受李白,恨不得变成李白。如果说李、杜的这次交游具有某种历史性,那么,这种历史性,仅限于它向我们表明——杜甫的真诚。李白也一样。大诗人全都真诚,对自然,对人事,善于学习,不怕被别人的魅力所吸引。而小诗人则忙于摆谱,囿于他的自尊心。

  纵观社会各领域,所谓自尊心,害了很多人。

  生命力的强劲喷发,有时需要毕恭毕敬。骄傲与谦虚,有时是一回事儿。

  杜甫后来赞美李白,诗句直逼李白的核心处:“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李白的心思卓尔不群,导至他的诗篇无敌于天下。杜甫还描绘李白:“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没有对李白的生命形态的特殊感受,写不出这种诗句。

  杜甫的后半生不停地怀念李白,他形容李白的句子也成了千古绝唱:“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而李白写给杜甫的诗,则属应酬。他可能写过就忘了。

  三个诗人同游,文坛视为佳话。但也不必过于激动,擂鼓焚香什么的。那一阵,三个男人都是仕途失意,游到秋天散了,各奔前程。高适四十岁以后仕途走大运,和他想要追随的陶渊明刚好相反。《旧唐书》说:“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惟适而已。”

  高适做的官皆为实职,从地方大员到朝廷重臣,不像李白的供奉翰林,是虚职。这供奉二字,李白现在的体会异于三年前。比之安陆十年体会更深:仕途之难,难于上青天。而天上的神仙又迟迟不下凡。

  杜甫回忆李白在开封的情形时说:

  “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有个叫金陵子的妓女,频繁出现在李白的诗中。她可能是金陵(南京)人,长得很漂亮。当时的妓女,素质好,诗词歌舞是必修课,她们的流动性也大,有如浪迹天涯的诗人们。

  李白的及时行乐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不用为他的品德操心。伟大的诗人,并非一定是道德楷模。屈原、陶潜、杜甫、苏轼是这类楷模,但李白不是。

  依我看,才华是第一位的,生命的强度在道德之先。

  
  7


  从四十六岁到五十五岁,李白在各地漫游,“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他家在山东,常居河南开封,又以河南为中心,游河北、山西、陕西。“酒隐安陆”十年,客梁园十年,中间则是五年的江南漫游和三年的翰林学士,李白一生的主要轨迹,就在这二十八九年。杜甫说: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这诗句对李白的形容非常贴切。飘零是李白的常态,他没有多少家园的概念,虽然他也写诗怀念儿女,但比之杜甫的亲情差远了。四川老家,兄弟姐妹一大堆,他几乎只字不提。这是耐人寻味的,学者们往往语焉不详。兄弟姐妹多,冲淡亲情,包括对父母的感情?而家园感与亲情紧密相连。我所看到的写李白的文字,无一例外地美化他的亲情友情,费力却未必讨好。把握李白之为李白,切忌把他弄得面面俱到。这也是供课堂用的文学史描写古代杰出文人的通病。

  古今贤者之贤,不会贤到一条路上去。历史的张力源自个体生命的差异。

  李白有过两个一同生活的女人,许氏死了,刘氏走了。史料又提到“再合鲁一妇人”,合是男女相合,类似同居。唐代虽然开放,同居却也不多见。这位不要名份的山东妇人,可能一直照顾他的孩子,直到他继娶宗氏后,她便消失了,和刘氏一样。宗氏如同许氏,祖父在武则天时代做过丞相,是名门闺秀,嫁给李翰林,可能双方都有需求。宗氏对李白不错。但她出嫁的具体时间却不大清楚,可能在李白五十岁以后。

  李白在客栈度过的时光,远远超过他回家的日子。

  他对钱财不在乎,皇帝赐的金银,他拿去盖酒楼,不是想营业,而是方便喝酒。他是堂堂李翰林,酒楼有一定规模的,他走了,酒楼大约交给朋友。也没有朋友替他经营的任何记载。离开长安后,他最大的冲动是成仙,对世间俗物不屑一顾。

  有学者认为,名篇《梦留天姥吟留别》写于这一时期。他炼丹,追寻高天师,白日醉酒夜来做梦,醉里梦里,神仙是常客。神仙给他傲视朝廷的精神资本: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听说山里有个活了两三百岁的女道士,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他寻找女道士,可谓辛劳到家了,以年近半百之躯,九天踏遍三十六峰,未见她的身影,于是感慨说:“神仙殊恍惚,莫如醉中真。”他对神仙也是有怀疑的,毕竟寻仙几十年,一个神仙也没见到。问题是:他求仙的冲动为何如此之大?和他的名字、他与生俱来的神秘氛围有关吗?

  李白感受夜空的能力无与伦比,他的眼睛比星星还亮。他不厌其烦地形容月亮,造词之多,中外第一。月球上最为醒目的一座环形山,联合国以李白的名字命名。月亮既是神灵,又是他的老朋友: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李白能歌能舞的,他又酒不离手,剑不离身。

  他描写关山月,别是一番意境:

  明月出天山,苍茫月海间。长风几万里,吹渡玉门关。

  王昌龄遭朝廷贬黜,李白的月亮和别意联系上了:“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则把女人们思念征夫的情绪融入一片冰冷的月色。

  李白有个儿子取名明月奴,却不知是谁生的。

  王安石不满意李白写诗,十之八九不离酒和女人。我们看到的现当代选本,则几乎篇篇有月亮。古代诗人咏月,除了中秋的月亮让苏东坡占了去,其余各类“经典情景”之月亮,大都归于李白。

  李白迷神仙,他眼中的天空与山脉充满神性。我们今天读他,应该有一种虔诚,对自然,对宇宙,对深不可测的人类的灵魂。

  所有的重大领域。文化上他也自视为千秋人物:“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孔子删诗,述而不作,李白要向孔子看齐。有时甚至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即使他并非胡人,也是汉人中的异类,个性特别突出,自幼饱读汉语经典,却没有读成书呆子。强悍的生命冲动,将经典内化于肉身。他的理想主义和他的七情六欲,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中国古代人物,李白式的自由奔放,实属罕见。单从文学的角度看他,显然是不够的。用浪漫主义概括他,总觉得有缺失:他不能济苍生安社稷,于是他就浪漫。这里有个隐形的套子。说来说去,他还是被权力所规定。这种理解模式,源于形而上学的主、客体分离,把生命拆解开来。倒不如动用直觉,尽可能瞄准这个鲜活的、呈喷射状的生命形态。

  斗胆说一句:关于李白的评论文章,还是少读为妙。

  一再重版的名家选本都是好的:它们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大量基础性的工作,让我们这些受惠者对前辈学人心怀感激。

  李白的“梁园十年”,物质生活不如“安陆十年”。他也不攒钱。唐玄宗给他多少钱,史料不载,大概不会少。他盖酒楼、找神仙花去大半。漫游也是要花钱的,虽然常有官员馈赠。他现在的身份是李翰林,做过皇帝和贵妃的红人。如此身份,官员们摸不清他的底细,宁可高看他。他的一些赠诗,不妨理解为以诗换钱物。后来渐渐不行了,随着李翰林的光环日益减淡,给他资助的人少了,他埋怨说:“故人不相恤,新交宁见矜。”

  他游到新平(陕西邠县),几乎身无分文。勉强能填饱肚子,御寒的衣服却成了问题:“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

  他游回东鲁,像一头疲于远征的狮子回到它所熟悉的林地。鲁郡有个刘长史,送他一点丝绸,他感恩戴德:“鲁缟白如烟,五缣不成束。临行赠贫交,一尺重山岳!”

  挥金如土的李翰林,已经自称贫交了。区区一尺鲁缟,竟然重于山岳。而在韩信的故乡淮阴,他深夜投宿,饱餐了一顿,就把对方比作救济过韩信的漂母:“暝投淮阴宿,欣得漂母迎。斗酒烹黄鸡,一餐感素诚。”

  他干大事的理想未能实现,却安慰后辈儒生说:

  问我心中事,为君前致词: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

  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

  李白穷困潦倒了,还以大圣自居,令人联想敢与天帝斗的可爱的孙大圣。孙悟空,李太白,同是千难万阻不言败。

  李白式的“君子固穷”,和孔夫子、陶渊明、苏东坡又有不同。古代杰出文人,其精神伟力的喷发,真是五彩缤纷。

  有一位崇拜者,几年来一直在寻访他,追赶他。这人叫魏万,是个年轻人,“身着日本裘,昂藏出风尘。”魏万到开封,李白去了山东。魏万赶到山东,李白又去了江南。魏万花了两年时间,不停地奔波,终于在广陵(扬州)见到五十多岁的李白了,第一印象是:“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时或束带,风流酝籍。”

  这十六个字的形容,时间上当有前后之别。哆如饿虎的李白,一变而为风流酝籍,中间可能有几天的间隔。魏万初见李白,多半吓了一跳:李白双目射人,浑身哆嗦如饿虎。——大诗人正落难哩。而扬州这地方,他曾散金三十万。从魏万的衣着看,他无疑是有钱人家的贵公子。李白酒足饭饱,衣冠整齐,举止风流,才符合魏万对偶像的想象。

  李白这回感动了,写诗表扬魏万:“东浮汴河水,访我三千里。”二人泛舟游秦淮,至金陵分手。李白把诗稿都交给魏万了,让他编成集子。魏万是否呈上一些钱财,没记载。几年后魏万中进士,编成《李翰林集》传世,还写了序言。除序言外,这本最早的集子未能流传世。李白诗今存九百多首,据说只是他全部诗作的冰山一角。南宋的陆游,常为此扼腕而叹。

  李白有一首《赠汪伦》,是表达友情的佳作: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汪伦是宣州(今属安徽)泾县陈村人,桃花潭是宣州的名胜。李白游到宣城,汪伦赶到城里去迎接他,陪他畅游桃花潭。汪伦虽是乡下人,为人却豪爽,不惜钱财如李白。李白要走了,忽见岸上一群人踏歌而来。踏歌:手拉手边走边唱,踏着节拍,泾县一带颇流行。汪伦的歌声尤为响亮。而李白的眼睛更亮:这么多人送他,还带着许多礼物:八匹良马、十捆好布……李白自知这一去,再见汪伦的机会很少了,不禁大为感动,佳句仿佛从天而降。

  古代中国的民间,不乏汪伦式的人物。做事凭性情,不会像我们,一件小事儿也要再三掂量。

  李白这些年游得很厉害,名声陡起,不单官场文坛,民间已出现以他的名字为招牌的酒肆。在当涂(今安徽凤阳),一位叫纪叟的老人因得了他一首诗,小酒家开成了大酒楼,而沿江两岸,从此挂出了数不清的“太白酒家”、“太白遗风”的招牌。我没去过凤阳,想来今天也这样吧?李白这首让人发了财的诗是描写长江的: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他在安徽漫游,以宣城为落地点。宣州长史李昭是他的族亲。州府后面有座北楼,是南朝诗人谢眺做宣州太守时修建的,几百年保存尚好。谢眺,谢灵运,是李白心仪的两个诗人。二谢除了诗写得好,仕途也曾得意,并且善于隐居。与李白同时代的诗人王维、高适、孟浩然等人崇拜陶渊明,而以李白的标准,渊明不及二谢:这个陶彭泽隐得太彻底了。

  李白登上北楼,立刻给这座古楼重新命名:谢眺楼。不难想象他对州官们讲话的语气,他早年就这样了,如今名播天下,莫非还谦逊不成?官员围着他走左向右的,好像他是领导。北楼改谢眺楼,有秘书一类的小角色会想:叫我们跳楼啊?谢了,谢了……事实上,州官们习以为常的北楼,一旦遭遇李白神奇的眼睛,马上变成千古名楼: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此间心情好,灵感如岩浆喷涌,压抑他多年的不称意,病毒般地发作了。天宝三年离长安,算来刚好十年。

  太守、长史皆喝彩,幕僚们更是振臂高呼:谪仙,谪仙,谪仙!据说这首诗,一个月之内就传到金陵、洛阳和长安。天下诗人、官员、识字的商贾与庶民,不知此诗者,自觉气索。

  当时,文化艺术的传播方式是恰到好处,歪诗传不开的。而眼下的诗人、作家、艺人们,有挖空心思利用互联网的,歪瓜劣枣也能盛传。

  李白这一年五十五岁。宣城改变了他的生存境遇,他不再“生事转飞蓬”。城北有座敬亭山,他去看山,发现这座并不知名的很有意思:看不够。他一生阅人无数,看山无数,“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作名山游。”赖有他一双亮得出奇的慧眼,山水之美得以呈现。这美又是千差万别,对应人的形形色色的生存境域。看山,也是借山岳反观内心。他写出了豪放诗作,又给敬亭山留下安静的五言绝句: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若将此诗放进陶渊明的集子,足以混淆名篇。

  李白已然抵达艺术创作的巅峰状态,磨难够多了,压抑够长久了,此后若干年,他只消释放内心的巨大能量,好诗定会源源不断地奔来笔底。

  生活也不错。盛名之下,朋友竞相邀请,各地官员想必也不会怠慢他。他游历的范围还将扩大。他有足够的能力惊奇“世界之为世界”,世界就对他永远新鲜。

  然而盛世到了头,乱世猝然降临:权力格局大崩盘,一个将军造反,天下苍生遭难。这将军名叫安禄山。

  诗人不得不调整内心的节奏。天下大势改变他的命运走向,他将步入生命的最后苦难。

  
  8


  天宝十四年(755年),安禄山在范阳(北京附近)起兵二十万,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大军直指长安,一路势如破竹。安禄山是胡人,却是唐玄宗封的唯一的异姓王。他不知足,自恃重兵在手,跟他的骁勇善战的部将史思明联手干起来了,史称“安史之乱”,长达八年。叛乱未及完全平息,李白已去世。

  这一年的年底,叛军打过了黄河。待在宣城的李白携家人向南逃难。过洛阳,一片凄凉,诗人愤怒地写道:“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皆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乱如麻。”

  天津是洛水上的一座桥。

  安禄山在洛阳做起了大燕皇帝。他的军队以少数族为核心,非常能打,虎狼之师杀入百年不遇刀兵的内地,毁城市,淫妇女,抢金银。次年六月长安沦陷,唐玄宗带杨贵妃逃入四川。中途,军队不满杨国忠,玄宗杀掉他,又赐死杨玉环于马嵬坡,“六军不发无奈何,婉转峨眉马前死”,一代佳丽做了政治的牺牲品。

  李白对杀人者充满了厌恶,他描写战争场面:“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李白大事不糊涂,他的人道主义立场是鲜明的。天宝十三年,朝廷第二次向云南用兵,遭到重创,他指责朝廷穷兵黩武,以教训的口吻对统治者说:“乃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安史之乱,更蒙受异族侵略的耻辱。他写道:“俯视河洛川,茫茫走胡兵。”

  他带着老婆孩子躲进庐山,情绪忽而高亢:“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忽而自嘲:“大盗割鸿沟,如风扫秋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

  李白不是能救国于危亡的济代人,这真是一个痛苦的发现。几十年长剑负身,眼下才是“拔剑四顾心茫然。”赞美江山的大诗人被抢江山的大盗弄得焦躁不安,庐山虽好,却哪有好诗去配她。他紧张关注局势,盼玄宗御驾亲征。

  太子李亨跑到甘肃即位,是为唐肃宗,在场的官吏不足三十人。玄宗躲在四川,等于退出了政治舞台,只好承认太子自立。太子手中有兵权。但是玄宗的第十六儿子永王李璘,手里也有兵权,负责长江流域的防务。他沿江东巡,派人到庐山请李白入幕府。这李璘有野心,想趁乱做皇帝。玄宗逃蜀,兵权给太子,李亨相当于全军总司令,而李璘是长江防区司令。

  李璘请李白出庐山,说明两点:一是他为日后登基招罗方方面面的人材;二是李白确实名气大。

  山里的诗人岂知内幕?永王的使者韦子春三上庐山,终于使李白不顾妻子宗氏的坚决反对,出山了。他很激动,写诗称赞韦子春是张子房一般的人物。

  李白入永王幕府,享受很高的待遇,登上了永王东巡的楼船,参加若干军事会议。他亲眼看见,东南一带的百姓,无不拥戴永王,视为救世主。李白诗兴大发:“二帝巡游俱未归,五陵松柏使人哀。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二帝指玄宗、肃宗,诸侯则语焉不详。李白这么写诗,要授人以柄的。

  楼船观妓,他又写诗说:“摇曳帆在空,清流顺归风。诗为鼓吹发,酒为剑歌雄!”

  然而两个月之后,李亨发兵围剿李璘,几场恶战下来,皇帝打赢了同父异母的弟弟。永王逃向大瘐岭,被擒。李白逃向浔阳,在陶渊明做过县令的彭泽县境内被抓。

  这一年他五十七岁,一把老骨头了。不知士卒绑他时,他是何等模样。

  他关进了浔阳监狱,可能关了一年。自知犯了附逆死罪,情绪亢奋,抱怨亲兄弟们不来救他。其实兄弟们在哪儿,他并不清楚。战争时期的监狱,伙食极差,他感觉不到,因为他死到临头了。他每日大呼小叫,狱卒戏弄他,拿这个名人取乐。还有一线生机:向外面传递书信。生死攸关的时刻,名气帮了他的忙,无论军界政界,很多人知道他。御史中丞宋若思,带兵赴河南,路过寻阳,留步见他。宋若思上书肃宗,称李白是军事人材,可用。肃宗不允。李白急得团团转,模仿宋若思的语气又上表说:“臣所管李白,实属无辜…岂使此人名扬宇宙而枯槁当年!”李白已是死囚,口气还蛮大。这表是递不去的。他高度亢奋,不停的挥笔,仿佛一旦停下,砍头大刀就挥过来了。

  所幸他几乎一生亢奋,有能力徘徊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后来击败安禄山的名将郭子仪,又为李白讲情。肃宗让步了。李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流放到夜郎(今贵州桐梓)。

  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的春天,五十八岁的李白拖着病躯踏上流放之路。儿子在山东,妻子据说在江西。妻弟宗璟送他上路。五月抵江夏,八月抵汉阳,沿途都有官员招待他,他写诗回报。唐朝官员能接待犯人,不失为官场的一道美景。李白恢复了体力,偕同另一位诗人、巴陵太守贾至游洞庭湖,写诗又昂扬了:

  拂拭倚天剑,西登岳阳楼。长啸万里风,扫清胸中忧。

  次年初,李白进三峡。过西陵峡口,辽阔的江面变窄了,两边山壁如削。入冬过巴东县,他弃船登上陡峭的巫山顶,年近六旬的老人,泼墨向石壁:“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

  李白从浔阳走到奉节,走了一年半。奉节又称白帝城,再向南,夜郎在望了。他忽然接到喜讯:皇帝因册立太子而大赦天下。赦令说:“天下现禁囚徒,死罪从流,流罪以下一切放免。”李白欣喜若狂,掉转船头,顺水向东,写下名篇《朝发白帝城》:

  朝发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可叹的是,如此轻快的诗篇,却已接近他生命的尾声。

  还江陵,再游洞庭湖。北方还在打仗,安禄山死了,史思明又称帝。南方相对平静。李白不顾年迈,竟然想去从军,未能如愿,征兵的军官不收他。他很失望,写诗对江夏韦太守说:

  “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

  他终于承认,手中的诗笔比宝剑更有份量。

  有个朋友叫任华,替他作总结,写杂言诗说:

  “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测,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

  这话说得真好。数十年为客:客居异乡,飘零,辗转,没有家园,未曾一日为主人,永远是人家的客人,有得意,却也不乏冷眼与热嘲。他的傲岸大大刺激了庸人小人,一度导至“世人皆欲杀”的局面。

  听说杜甫到处打听他的消息,他流泪了。杜甫在四川写下《梦李白》,和十几年前一样,对他的描述准确而凝练: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载名,寂寞身后事。

  他到浔阳盘桓数月,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坐过浔阳的监狱?老婆孩子没消息……

  他又滞留金陵,靠朋友的接济度日。没有寻找家人的记载。为喝酒,他把宝剑卖了,标志着他的游侠身涯的彻底结束。

  朋友们的馈赠,他幽默地形容说:“各拔五色毛,意重太山轻。赠微所费广,斗水浇长鲸!”

  这条长鲸游到安徽去了,当涂县令李阳冰是他的族叔。他生病了,“所费广”,也包括他的医药费。病躯一拖几百里,到当涂病转沉重,终于不起。

  这是公元762年,李白虚岁六十三,寿同陶渊明。这也是“安史之乱”的最后一年。

  民间盛传李白醉酒而死,水中捉月而死,唐人的诗歌,宋人洪迈的《容斋五笔》,都有相关记载。我相信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还会醉酒的。

  当涂城外三十里,有着名的采石矶,为长江最狭处,江月和山月交相辉映。李白入水捉月,如同上山寻仙。


  9

  李白距今,一千三百多年。他荣登文学史的宝座,被定评为伟大诗人。他当然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永远的名人。但是作为个体生命,他头上的那种对杰出人物都有效的普适性光环,常常无助于我们对他的深入理解。源头性的东西被遮蔽了。对生命的源始惊奇(海德格尔常用词)让位给课堂上的条条框框。我读过的几本传记,都把他搞得面面俱到:既是大艺术家,又是道德君子,又是进步人士。凡有不符合这个既定标准的地方,要么一笔带过,要么斥为消极。

  惊奇生命不易,保持惊奇更难。毛姆写《月亮与六便士》,让我们始终感受到这种惊奇。他笔下的画家以高更为原型,高更是法国印象派大师,与梵高齐名。画家的野性冲动,令人难以思议:他落难了,快死了,好朋友救他一命,让他住到家中,他却把人家的老婆拐走了,事后又后悔……毛姆盯着这些事儿,动用良好的思想修养、广阔视野、以及对生命形态的直觉能力,将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家揭示给我们看。意识流小说大师伍尔芙赞叹说:读这本书,就像一头撞在高耸的冰山上,令平庸的日常生活彻底解体!

  李白与高更,不无相似处。李白的野性,更多的野在漫游,寻仙,干大事。这个外形并不高大威猛的男人,却留给人活力喷射的印象。他一辈子处于高度的兴奋状态,没发疯,显示出他掌控极端情绪的非凡能力。人们形容执着的人,常说:嗬,他是一条道走到黑!而李白是几条路走到黑。中华文明几千年,这样的人是不多见的,李白是异类中的异类。想想他晚年让魏万看到的那双眼睛,跟早年一样,“双目炯然”。有些精神病人具有这样的特征。压力太大,一般人承受不起的。李白的生命冲动,也是人生的极限运动。而在儒家文化控制下的老百姓,群体相对平庸,所以才一代又一代对李白津津乐道。

  就生命的巨大冲力而言,李白之于中国人,称得上高山仰止。苏轼可能比他更丰富更完美,却未必比他的冲劲更大。

  李白经常处于幻觉状态,写诗极尽夸张,但夸张是我们的感觉,他本人则属寻常。他写道:“白发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黄河之水天上来”……他的许多好诗,和寻仙有关。“不敢高语声,恐惊天上人”,是他实实在在的感受,他写实,和浪漫无关。学者们责备他迷神仙,言重了。

  李白单纯。他不复杂。他写那么多求职信,多达十余次强烈要求见同一个官吏,正好表明他的单纯。如果他复杂,他会变着心思去揣摩。事实上,官场那一套,他至死弄不清。他形容自己说:“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可见他大言不惭,秉性不改。

  如果李白复杂,那么他在长安做翰林,应该向高力士这样的政治人物学习,必要时,为高力士脱靴洗脚。

  即使李白当上有实职的大官,他也多半不会像苏东坡,巴心巴肝为老百姓谋幸福。他还要醉酒、找神仙、别出心裁干他的所谓大事儿。有一点我们能想象:他不会做贪官与庸官。做贪官没理由,做庸官没劲。

  唐吉诃德浑身披挂与风车战斗,李白向官场,风格相似。他若生在唐太宗时代可能要好一些。所谓开元盛世,其实危机四伏,各利益集团牢牢把持自己的地盘,异质性的东西很难插足。李白生不逢时,杜甫比他更惨。不过,幸亏他们一生碰壁,才碰出了伟大的艺术。韩愈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可惜针对李白,迄今为止,似乎没有一本高水平的传记。前辈学人治学严谨,却囿于时代氛围,不得不谨小慎微,妨碍了思想力量的自由凝聚。

  眼下讲开放,时机该成熟了吧?谁能学毛姆去掉一切教条、唤起我们对李白的源始惊奇?

  传记类作品,在国外,尤且在西方,从十九世纪到现在,一直是受读者青睐的图书品种,催生了不同档次的名家。比如我们熟悉的罗曼.罗兰、茨威格、欧文.斯通、莫里亚克。欧文写梵高、写弗洛伊德是广为人知的。茨威格写的《三大师》,则列入中学生读本,他对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了令人信服的、既深刻又生动的描绘,它揭示出:文学的深层意义,就是对生命本质的无穷探索。

  在社会生活日益趋同、人的模式趋于单一化的今天,文学的意义是寻觅个体差异。

  不仅针对李白。古代各类人物,都有待重新探索。传记类作品,有大量需要开垦、需要精耕细作的处女地。

  前面提到李白没心没肺,与其说是损他,不如说是逼近他。他二十几岁出蜀,对家乡的亲人置若罔闻。若以孝道衡量他,他显然是不合格的。不必为他隐讳。为尊者讳,妨碍我们逼近尊者。孝与不孝,是个次要问题,李白的意义是自由,是不可抑制的生命力。皇权下的中国人最缺这个。而缺啥想啥,所以普通百姓都喜爱他,品读他,虚构他。他摆脱了世俗的羁绊,为后人留下不朽的诗篇。

  毕加索对亲人冷漠,对情人冷酷,却为人类留下五万件艺术品……

  根据魏万的记载,李白早年在四川,曾“手刃数人”。他为何杀人?杀的又是什么人?卷佚浩繁的史料,仅寥寥数语。李白杀人,至今是个谜。他少年学剑术,自视为侠客,可能打架斗殴,也可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文学专家偏重后者,不知理由何在。联想他的性格,他出剑不会犹豫。他舞剑,如同他的狂草书法。宝剑沾过人血了,此后数十年,他从“拔剑四顾心茫然”,到“乃知兵者为凶器”,他是无可争议的人道主义者,谴责暴力。他不是那种以各种理由杀人、一生嗜血还要冒充仁慈的所谓侠客。影视剧若把他弄武林高手,将滑天下之大稽。

  李白的山水诗,通常给人留浪漫的印象。把他标识为浪漫主义诗人未尝不可,但我自己,宁愿不用。中国人喜欢贴标签,贴完就万事大吉、八方叨唠。这种思维的固化倾向,绵延千年,妨碍对诗人的源头性的领悟。细想李白这个人,他对天地人神的感觉,远不是浪漫二字所能概括的。比如他看一座山,和现代旅游意义上的看山,根本是两回事儿。他“热爱祖国山河”,却是具有极强的个性特征,离开个性谈热爱,爱是空泛的、平均化的,热度仅如温吞水。神灵、鬼魅与山峰云霞飞禽走兽搅和在一块儿,对李白来说,这些都具有实在性,难分虚实。他针对感觉写实,而我们误以为他在浪漫,在想象,在形容,调动文学手段去对付山川。——理解李白,这是关键处。

  眼下使用频率最高的现实一词,却需要认真考查,现实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产生位移,会延展或收缩它的地平线。对古人,神灵是现实的;对八十年代的中国人,理想是现实的,甚至比现实更为现实。1955年萨特携波伏瓦访问中国,讲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中国最直接的现实就是未来!

  但愿中国人的现实感,不要越走越窄,驱逐神性,嘲弄理想。没有神性和理想照耀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生命的丰富、生活的广阔都无从谈起。一味追逐金钱,会追到麻将桌上去,所谓现实,将收缩为两张桌子:饭桌与牌桌。大人打牌小孩儿上网,小小的“瘾头”将生命吸空,这类场景之多、之常态化,无异于瘟疫流行。

  品读古代文人,是追忆我们的祖先曾经有过的丰富性。并且尽可能,把这种丰富性带到当下。

  文学史称一些诗人为伟人,而我们应当知道,伟大诗人的伟大究竟源于何处。也许可以这么说:他们的伟大,源于我们的贫乏,贫则思变,贫则向往。

  举几个小例子,再来瞧瞧伟大的李太白吧:

  他求仕失意,就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他想念长安了,说:“狂风吹我心,直挂咸阳树。”

  他邂逅神仙,其状亲密:“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与朋友推心置腹,一诺万斤:“三杯重然诺,五岳倒为轻。”

  他描绘儿时对月亮的印象:“小时不识月,呼为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向青云间。”

  他炫耀长安三年:“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他夸耀自己的才华:“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州。”

  读李白的诗,真有天花乱坠狂风吹沙之感。他的诗集,到中唐贞元年间,已是“家家有之”。这说明唐人离他近,不像晋末之于陶潜,反而相隔遥远。中晚唐诗人,宋朝诗人,大都受益于他。包括宋词之所谓豪放派,亦在他身上吸取营养。例子多如二十年前的满天星,不消细说。对他的整体评价,龚自珍有一段话:“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

  这话是说,李白有能力让异质性的东西统一起来。

  李白律诗少,他“薄声律”,如同苏东坡。诗句长短不一,类似宋词。唐朝律诗大盛,李白在风气之外。自由人用自由体,再说他写诗,远不及杜甫刻意和辛苦。他已经开始填词了,一首《菩萨蛮》,一首《忆秦娥》,见于各类选本。唐宋名家词,开篇就是他。《菩萨蛮》上片云: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句子浅显而意蕴悠远,旅人愁思得以赋形。古人以此作画无数。

  李白自由奔放,写诗大刀阔斧,不过大诗人都有例外的,他的名作《长干行》,笔触细腻,婉转生情。长干是地名,在南京秦淮河以南,为山岗间的一片平地,错落着恬静的村庄。诗写商妇情怀: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闲猜。十四为君妇,羞颜尚未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这首不用多说,大概所有的男女都会喜欢。

  李白自称秉承《诗经》中的“大雅”,其传世之作,却更亲近“国风”和古乐府。犹如他羡慕司马相如,却一生傲岸,与认真做好御用文人的相如相去甚远。

  他的好诗大都明白易懂,虽然学者们指出他有用典过多的毛病。他确实读过大量经典,熟悉千年掌故,他是李白,他要炫耀的。好在各类选本的注释明白晓畅。名家纷纷注李白,而我们读注,也是一种享受。国学中的训诂学历来发达。游国恩教授牵头编撰的四卷本文学史,分析李白的艺术,十分到位。

  唐代大诗人,有两位不喜欢李白,一是元稹,二是白居易。北宋的王安石贬李最激烈。南宋的陆游挺身而出,扞卫李白,质问王安石。到现当代,众所周知的,是毛泽东推崇“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文坛巨子郭沫若,写《李白与杜甫》,七十年代流传甚广。他用阶级分析法,抑杜扬李,为后人所垢病。但书中的一些重要考证,至今已成定论,比如李白生于中亚碎叶。郭老此作,也促使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捧读李太白。在我的记忆中,包括我哥哥在内的许多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为获此书要大费周折。

  李白的诗,难以编年的形式编成集子,因为不少名篇的写作时期难下定论。他一生马不停蹄,从城市到乡野,何时写何诗,他自己都弄不清。除非派人跟着他。

  他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谜:身世之谜,死亡之谜,作品之谜……

  而最大的谜,是他的生命本身。犹如一座活火山,六十年持续喷发。肉身化作冲天的火山灰,千年万年不落下。

  建议国家设重奖,请出高人,为我们解开李白的生命之谜。

  2007.2.14.二稿于眉山之忘言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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